胡歌 | 以上皆非

    從偶像到演員,他說自己努力十幾年。他堅持選擇提升自己的內在,保持演員的初衷。他既有身處城市煙火中的自在,又仿佛與現實保持一定的距離。對于他人定義,他的態度是:以上皆非我,自在無須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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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歌

    在胡歌的記憶里,十幾年前在云南的一程旅行格外特別。

    那次他獨自從大理開車前往雞足山,想探一探據說是奇景的華首門。那是個陰天,靠一個不怎么靈光的GPS 導航,胡歌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開了五六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在山上轉了一圈他也沒找到地方,一路的顛簸讓他倍感疲倦,他興意闌珊打算就此下山,恰好路經一座形狀破舊的小屋子。出于好奇,他拾步而入,后院有一扉木門虛掩半開,見四下無人,他就徑自推開了門。

    那一推,眼前的景象可謂蕩魂懾魄:他發現自己正立于一塊危崖之上,前方可以俯瞰幽谷深澗,云霧縹緲,若置九霄。“我看到一邊有人在那里掃地,就問華首門在哪兒,他說了一句我覺得只有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話:‘抬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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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抬頭,他只見石壁直摩蒼穹,猿猱難攀。回想起來,那種不可思議還是會立刻回到他的臉上。身臨其境所體會到的震撼,打開所有感官才能捕捉到的立體維度,照片的記錄怕是無法比擬其纖悉無遺。這幾年,胡歌走去了更開闊的地方,對拍照的熱情反而不似從前。“我也在思考拍照給我帶來了什么:好的東西當然很多,比如它會改變我觀察事物的角度,但不好的地方,就是我會為了拍照而拍照。”

    “為了拍出一張好照片”,奔著這個目標,他覺得目的性太強了。“好像我和這個地方的連接就只有一張照片,忘了真正用心去感受。”即使是攝影本身,在技術進步已經讓數碼的成像效果比擬膠片的今天,兩者依然不盡相同。“用膠片拍照的時候,你會把大多數時間用在觀察上,因為要對得起那一下快門和那張底片。數碼沒有這種成本,拍十張可以刪九張,但這種簡便和直接,反而缺失了膠片時代的某種樂趣。”

    他不想把所有的感觸都停留在一張“淺層次”的照片上。杜甫所說的“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更接近胡歌的向往.細細咀嚼過程本身的意義,比一個結果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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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渺小與自然的偉大

    “過程”中總免不了意外,有時是驚喜,有時是手足無措。

    2019 年的時候胡歌去了煙瘴掛,那是長江從上游到下游的第一個峽谷,音譯自藏語,是上世紀80 年代“長江漂流第一人”堯茂書給命名的。煙瘴掛附近安置了許多紅外相機,用來觀測野生動物,胡歌當時的任務,就是去檢查電池的余量是否充足,以及儲存卡是否還有空間。在半途中,他的車陷入了泥里。

    “那里比較偏遠,基本沒有公路,前一晚需要就地駐扎帳篷住一晚。一切都特別順利,但晚上下起了雪。”他覺著氣溫下降,汽車的胎壓也會下降,還特地打了點氣。“這就是沒有經驗。雪化了之后氣溫上升,胎壓低一些輪胎才有抓地力,我那個充完氣后的輪胎變硬,就那么陷入了泥濘的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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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地方的海拔大約近四千六七百米,手機沒有任何信號。當時還有另一臺車同行,朋友試圖把胡歌的車拖出來,結果輪胎打滑,也陷入了泥里。“我們特別、特別狼狽,還好離我們一公里的地方有個牧民的帳篷,他們經常遇上陷車的問題,很有經驗,一個五六十歲的藏族大爺就過來幫我們的忙。”

    胡歌看到大爺墊下木樁又壓千斤頂,整個氣喘吁吁的,胡歌自覺是個青壯年,應該攬過這個活兒。“可我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人家才是當地人。我蹲在那里吭哧吭哧干了一會兒活,站起來的時候發現我完了:完全缺氧,眼冒金星,感覺要暈倒。”他扶著車,念著千萬不能就此暈過去,拼命深呼吸,才漸漸緩過來。“當天晚上回到沱沱河大本營的時候,我從頭到腳都是泥,但現在回想那五個小時困陷的經歷,又挺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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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2013 年開始,胡歌就成為了“綠色江河”的志愿者,他參加的主要項目之一是“綠色驛站”:青藏公路沿線有許多貨運卡車和自駕游的汽車,那里地廣人稀,沒有特別的垃圾回收系統,許多人也缺乏環保的意識,沿路有許多廢棄的瓶瓶罐罐。綠色江河發起了“垃圾換食物”和“帶走一袋垃圾”等活動,鼓勵牧民用空瓶換生活用品和食物,又用類似的獎勵方式讓那些路過的司機把垃圾帶去格爾木統一處理,沿途的那些驛站就是集中收集點。

    胡歌在驛站如一個普通志愿者一樣工作,雖然可以完全丟下藝人的身份,但他知道大家對自己多少免不了有些特殊關照,比如,他不會專職在某個驛站待一整個月,而是會被安排去參與多種活動。“在志愿者驛站的生活非常瑣碎甚至枯燥,就是掃地、擦桌子、撿垃圾、接待游客,從整個項目來看,這些事情好像微不足道,一個人的能力也有限,對整個環境的改變來說,他們所作的努力似乎效果微乎其微,但這個項目能改變更多人的觀念,這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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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認識到自我的渺小,或許才是邁向真正偉大的第一步。“我曾看到微距鏡頭下的雪花,在微觀世界里,原來每一片六角形的晶體都有獨特的形態,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只是回到正常視角的距離,我們根本看不到它們的精巧和美麗,其實這和志愿者們的工作有異曲同工之處。”

    多去幾次高原,如何整理裝備、如何應對高原反應,他都有了經驗。“比如冬天去的時候高反會比較嚴重,因為植被稀疏,空氣里的含氧量會更低。”在那些地方,胡歌特別喜歡和天空交流,無論白天還是黑夜,他都可以對著天空出一會兒神:“在城市里,你的注意力都在人間,都是平視的角度。到了開闊的地方,你就可以盡情抬頭看那些云,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在流動,或者是仰望那些星星,它們如此深邃遙遠,夜空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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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去青海時,胡歌走到了沱沱河與通天河的交匯處,那幾支河流的交匯形成了長江真正的源頭,雪山、冰峰、草地之上,靜靜鍍過格外熱烈又格外冷靜的陽光。出于一種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理由,他跪倒在地上磕了三個頭,那是一種原始的直覺,順乎于人類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

    “我當時的感覺就是,幾千年來,如果沒有長江,華夏文明都是另一種面貌。”他只能感嘆,蒼穹之下,人類如此渺小如塵埃,“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在那一刻都得到了真切而立體的印證。

    見過那樣的天地,再回到城市的時候,胡歌難免會感到些不適應。“其實我不想調整過來。因為有那種悵然和失落、有那些落差,才會讓我更盼望下一次、盼望再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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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在”不需要某種定義

    胡歌曾用三個字形容自己,“貪、嗔、癡”,說到底,就是自我和欲望共處的博弈。“我覺得分幾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就是你不知道人有那么多欲望,以為一切都很正常;到了下一個階段,你會意識到有些欲望有其存在的必要性,但有些其實過了頭,如果為了追求和滿足這些沒有必要的欲望,就是在浪費時間和精力。”

    這之間的標準和制度,他覺得取決于個人的價值觀,沒有對錯,只在于選擇。“你也不用刻意去抵抗自己的天性,至少當我意識到有這樣問題的時候,思考就已經讓我往前邁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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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歌

    幾年前的胡歌,《瑯琊榜》的熱潮尚未退去,對于觀眾在他身上寄予的期待、因為角色增加的光環,他有一種近乎惶恐的不安。到現在,他已經不再介懷自己“是否能追上那種期待”了。“因為你永遠都夠不上。只是以前我意識到這種期待的存在時,會感到沮喪、會沒有自信,現在我已經認識到,它就是客觀存在于那里,我不需要因為‘夠不上’產生那么多負面或者焦慮的情緒。”

    “如果永遠都處于舒適的環境里,那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演員,只要是清醒的人,都會明白這個道理。”在電影《南方車站的聚會》開機前,他因為“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電影拍攝”和嚴格的減脂,身心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最終導致腸胃炎。到電影《繁花》,他已經能更坦然地直面這種緊張。“而且王家衛會給你充足的時間去緩沖。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但好處在于,我有許多機會,試的次數越多,緊張就越容易消除。”

    30 歲的時候,他拍了現實題材的電視劇《苦咖啡》。“就是想要證明給觀眾、證明給導演看,胡歌可以做得更好,其實更像是給自己一個交代。”在那之前,他演的大多是偏商業和偶像的電視劇,他感到著急。“我不想只是被‘偶像’定義,所以說是刻意也好、甚至用力過猛也好,我就是想要做出點別人看得到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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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發現自己有一個無意識的習慣,每次拍完一部作品,他必然會換一個發型。“要不剪短,要不卷、染,就一定會改變。”不斷與過去的自己告別,不斷與曾經傾注過心血和掙扎的角色告別,他想,演員到后來,應該懂得“舍我”。“最終大家應該記住的是這個作品想要傳達的精神,而不是個人的光芒。從演員的角度來說,如果一部作品成功了,而你永遠跳不出來,就只能原地踏步了。”

    回想起當年的那份努力,胡歌多少覺得有些“矯情”,但他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現在我不需要那么刻意了,不需要證明給人看我有多少可塑性或者別的什么,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可以了。”表演的能力是否呈上揚的曲線,他覺得這應該由別人來評判。“但對于表演的理解和感悟,這些年的積累肯定和之前是不一樣的。”

    他也曾羨慕身邊那些學富五車、可以心無旁騖沉浸在專業研究里的人,覺得相比之下,自己像個“暴發戶”。這種“自慚形穢”也逐漸淡了。“后來我才明白,他們讓我感動的是一種心態。他們沒有那種焦慮,就是能自在地學習和生活。這種‘自在’,不一定需要某種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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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歌

    他坦然,如果一年看不了一百本書,那么吃透十本也是充實的收獲。從三十歲走向四十歲的這一路,他也會時不時想一想“未來”。“未來人生的路會越走越寬還是越走越窄?我的想法也許不能代表大多數人,但我自己覺得很難越走越寬,因為生活里有許多現實的問題要去面對,年輕的時候有更多的選擇,但隨著年齡的增長,會有各種束縛和牽絆。”

    聽起來殘酷,但胡歌覺得事物終究有其兩面性。“與此同時,你精神上的選擇可能會越來越自由和寬廣。”他特別享受一個人開車跑長途,曾經從上海一路開到西安、再到西寧和格爾木,橫跨中國的東西。“我的性格還是不怎么擅長社交,開車的時候可以很專注。”一路上他可以和自己聊些有的沒的,覺得孤獨了,就打開電臺,隨意搜索當地的節目。“聽當地的方言,當地的家長里短。”

    “哪怕我絕大部分時間生活在城市里,但我總是覺得,現在所做的事情就是為了再一次遠行,去往一個更夢幻的地方。”

    攝影:范欣 / 創意、策劃:王曉白 / 形象:王昊 / 化妝、發型:姜潔 / 采訪、撰文:李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