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末 | 好故事永遠被期待

    張末相信,越樸素、越平淡的東西,可能越能打動人心。導演這個職位讓她學會保持理性、拋開情緒、直面問題,也更相信情感與觀眾達成共鳴的力量。好的故事永遠被期待,她所有的成長和經歷,在作品中呈現就已經足夠。

    張末 | 好故事永遠被期待

    張末

    張末是“80 后”,她記憶里還留著些課本里讀過的英雄故事片段,也記得楊根思、黃繼光這些名字。生于太平盛世,說起上世紀50 年代“抗美援朝”的種種,她也曾覺得似乎離現在的生活有些遙遠。

    電影《狙擊手》以抗美援朝戰爭為背景,閱讀資料的時候,她有些震撼。那場戰爭的環境異常艱苦,當時中國人民志愿軍的裝備無法與美軍相提并論,硬件懸殊的差距相去幾個等量級,最終選擇以“狙擊手”為故事的切入點,正是因為他們在戰爭中可以起到的“四兩撥千斤”的作用。“他們可以以個人的技術優勢彌補裝備的不足,更富有戲劇性。”

    “狙擊手”往往以個體為單位,以靜制動,總是隱蔽在一個地方,找準敵人的位置后,神不知鬼不覺地擊斃對方,往往會成為戰役中的制勝關鍵。張末相信,說故事的角度應該“以小見大”,他們雖然恰好身處波瀾壯闊的大時代,但一樣是有血有肉的普通小人物,在他們身上尋找切入點時,她看到了許多與現實息息相關的精神。

    “那些參加抗美援朝的戰士當時平均二十來歲,人生剛剛開始,和現代的年輕人一樣,還在尋找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目標。他們許多人都是主動選擇走上戰場保家衛國的,這個選擇看起來樸實無華,特別單純又特別勇敢,在歷史的長河里他們似乎默默無聞,卻擁有震撼人的力量。”

    她希望給年輕觀眾傳遞出一種信息:越樸素、越平淡的東西,可能越能打動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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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末

    鏡頭語言的合理化

    電影于2021 年1 月6 日開機,之前劇本磨了大半年,2020 年10 月才遞到演員手上,整個團隊一直在密集地討論和修改。張藝謀導演原本打算自己拍攝這部電影,但估算拍攝周期必然超過90 天,無法趕在一年的雪期里完成,于是他讓張末一起擔任導演。

    “冬天的日光很短,戰爭題材的操作難度又很大,如果由他一個人操作,無法在一個雪期里完成全部拍攝。這樣一來,演員和工作人員的檔期都無法保證,兩個導演一起進行,速度可以快上許多。”

    張末管張藝謀叫“大張導”,其中有工作上的尊重,也有親人間的親昵。張藝謀主要負責中方作戰的戲份,張末則負責美軍的部分,開拍前,兩人不斷討論細化劇本的可行性,開拍后,因為分處兩個拍攝地,每天下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進剪輯房看各自拍的素材,看怎樣連接。

    “第二天開拍前,我們先要對著劇本說清楚拍哪幾場戲,把臺詞整個捋一遍,根據實際情況做一些修改,有時還會拉著演員一起討論。”拍攝的時候,他們每天都凌晨1 點休息,早上5 點起床,準備6 點的開工事宜。“主創都是這樣,但我們會保證演員充足的休息,極寒的狀態下人本來就比較容易疲倦,我們要保證他們的狀態。”

    張末的加入也讓劇本有了許多變化。如果從始至終都強調戰士們的神勇,觀眾的共情感會不夠。所以我們把主角的設定改成他最初是個稚嫩的年輕戰士,有脆弱的一面,他在戰爭中從男孩成長為男人。”

    美軍是戰爭中的對立方,但張末明白觀眾不愿意接受臉譜化、標簽式的角色設定。“我們的觀眾有很大的閱片量,他們一眼就能分辨出什么是真實的、什么是假裝的。我對演員的要求就是演得自然,特別在極端環境下要有正常的自然反應,有可信度。”她也試圖用細節去賦予人物更多性格的暗示,“至少讓觀眾可以記住他們。比如,我給一個美軍士兵設計了嚼口香糖的細節,50 年代流行的那種亮粉色口香糖,觀眾會記得,哦,那個嚼口香糖的人。”

    故事發生在一天之間,每個人物能展現的都只是他生活的冰山一角,要在有限的空間里鋪陳出人物性格的前因后果。“他們聊天的時候可以帶出很多背景,但更有效的是吵架,爭吵的時候,可以直截了當帶出大量的信息,所以這部分的臺詞我們推敲很多。”

    主要演員大多集中在中方志愿軍的部分,和張末的交集不大,但章宇扮演的是狙擊五班的班長,需要常常和張末溝通美軍對抗的細節。章宇是一個非常成熟的演員,會在開機前就把自己準備充分、把整個人都投入人物的狀態中,他和張末討論的主題,就是如何把劇本語言有效轉換成電影的鏡頭語言,變得可操控。

    “我們會揣摩美軍的做法,如果他們顯得不夠聰明,那么敵人的愚笨也會拖拉我方的水準。我們試圖讓美軍的一切反應變得更合理,然后要接著想招,讓狙擊手班超越他們。”一般的戰爭戲可以用高速運動的場景來加強節奏感,但表現狙擊手卻有現實的難度,他們的作戰方式過于獨立、過于私密,也過于靜止,在冰天雪地的環境里,畫面的局限性更大。

    “你需要讓狙擊戰合理化。在沒有瞄準鏡、四周都是皚皚白雪的情況下,自己怎么隱藏妥當,同時又要找準目標位置?”攝制組也想了許多方法去豐富表現的角度,比如用小型無人機拍攝俯瞰的鏡頭,又比如大特寫鏡頭從槍漸移到人的眼睛。張末記得他們每天都在“想招”。“但那個場景是戰壕,那條溝就那么窄,反正就是挺難琢磨的,只能盡可能調整拍攝角度或者背景的不同,每天都在做各種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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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末

    面對問題,拋開情緒

    《狙擊手》中99% 的鏡頭都用了實景。攝制組每天早上6 點出工,下午4 點半收工,和故事實際發生的時間長度正好一致。為了盡可能復原當年真實的戰爭環境,他們去了邊境的雪帶上取景,往年那里11 月中就開始下雪,可直到1 月初準備開拍了,雪還是不見蹤影。張末和整個攝制組都很緊張。“最后我們干脆開卡車去長白山運雪。”

    外景拍攝總會碰上層出不窮的狀況,天公不下雪只是第一關。卡車從長白山運雪過來的路程大概是三四個小時,之后工作人員要連夜把雪鋪滿地面,面積大不說,還要制造出“蓬松感”。人工鋪的雪畢竟薄,演員摸爬滾打一下就給蹭沒了,張末對當時大家的手忙腳亂記憶猶新。“演員身上一濕,要再被冷風一吹,誰都受不了,我們用電暖器給他們烤干,同時抓緊補雪,時間調配得非常緊密。”

    他們用了許多當年的“古董”器材,比如一輛坦克,可開進村莊時才發現,進口的路太窄了。“村民們就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坦克還動不動就壞,那些50 年代的槍也是,時不時碰上子彈卡殼的問題,本來一個鏡頭拍得挺好的,又要喊停。”慢慢,他們琢磨出這些槍的“脾氣”來。“在調槍師手里就是好好的,一到我們生人手里就不聽使喚。只能不停地糾正、不停地喊停、不停地重來。”

    拍攝過程中,張末學會時時按下自己的焦慮。天氣不會按照拍攝計劃進行,比如雪后的戲,中間不該下雪,可差不多有七天的時間雪下個不停。“永遠都是這樣,你等雪,它就不來,你不需要雪,它就下個不停。雪剛停,趕快把演員都碼齊了,可一就位,它又開始下,來來回回折騰。”

    她感到時間緊迫感的折磨,又不能把焦慮掛在臉上,怕影響其他工作人員的情緒。“我本來就算能沉得住氣的,即使心里翻江倒海,面上也會盡量克制,我還是偏理性的,會告訴自己總有解決的辦法。”導演這個職位也“逼著”她不停地拿出應對問題的方式。“今天甩掉的戲,明天想辦法補回來,或者你琢磨下是否有別的方法,讓它更快地達到目的效果。就是面對問題本身就行,要把情緒拋開。”

    生理上,這次的拍攝也給了她全新的體驗。她在紐約就讀大學,也經歷過當地的暴風雪天氣,但即使雪堆到人身那么高,走起路來渾身還是發熱的,也有地鐵和大廈可以避寒。“拍戲就不一樣了。你往那兒一坐,那種冷就是刺骨的冷,根本沒法抵抗。”推己及人,她更心疼演員的付出,“我們好歹有個棚,要不行邊上還能放個取暖器,可演員就實打實這樣去雪地里,好多人耳朵都凍腫了。工作人員也很辛苦,大家都在奮力搶時間。”

    張末第一次參與張藝謀的項目是電影《三槍拍案驚奇》,擔任剪輯師,對于鏡頭的節奏感,她一直有自己的把控。開拍前他們就達成了一致,節奏一定要緊湊、故事線索一定要清晰。“狙擊手題材的電影很容易‘悶’,他往一個地方一蹲,半天不打一槍。我們要突破,就要把故事變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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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末

    “人首先要成長和成熟”

    張末上一部電影是她的導演處女作《28 歲未成年》,之間四年多的時間,她成為了一個母親,還完成了博士學業。“導演身份之外,妻子和母親這兩重身份對我來說也很重要,時間和精力的投入在這段時間只能有個選擇。”她還為綜藝節目《幻樂之城》導演過音樂劇片段。“那也就是短暫的嘗試。我覺得人首先要成長和成熟,有自己的生活經歷,才能有自己的作品。”

    拍《狙擊手》之前,她又重溫了一下自己的處女作,覺得有些幼稚,也覺得有些難得。“畢竟多活了五歲,有了成長,會覺得當時的理念還不錯,但現在拍的話一定會處理得更沉穩一些。”她習慣對自己的作品保持反省的態度,“當時的青澀也是一種記錄。看到有些地方我會想,當時怎么那么敢想呢?怎么說,就是成熟的過程中你會不自覺給自己加上許多條條框框,這始終是尋找平衡的過程。”

    這是她第一次拍戰爭題材的作品,有真實的歷史故事,她覺得首要的準備,就是讓自己沉淀下來,去學習、去感受,把自己放到志愿軍的角色上、把自己丟去那樣極端的環境里去考慮問題。她很佩服父親張藝謀,雖然他已經年過70歲,但每一部作品都是力求創新。“很多人可能希望安穩,既然這個方向可行、換軌道的風險太大,就這樣吧。大張導這點很感動我,不斷挑戰自己,不斷突破以前做過的東西。”

    許多作品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檢驗后,才能被觀眾真正定下結論。張末覺得這些后續的部分不如交給時間本身,選擇接手的作品,她只用在意自己是否真的有感覺。“‘可能有些故事觀眾不一定感興趣’,我覺得這是個預判,結果不一定如此。呈現在我腦子里的東西,你只有把它拍出來了,別人才可以判斷,不然誰都不知道你會如何呈現那些想法。”

    這讓她更加堅定,要堅持。她相信情感的力量,那是打通她和觀眾連接的渠道。“情感里頭是有很充分的余地去分享的。”但這不是一種單向的過癮。“你的作品能問世,這是建立在有制片方給予機會、有投資方給你投錢的基礎上。‘過癮’這個過程是個節點,你首先要得到別人的認可,才有可能去實現。再想過癮,你也要有原則性,讓觀眾有共情的同時,看到一些前所未見的新穎。”

    張末的大學專業是建筑,在她看來,建筑始終在思考人物和空間的關系,而電影再加上時間的元素,本質上是一致的。“等于三項中的前兩項我已經受過了訓練。”她平時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方向,但看鏡頭的時候,她會對空間的細節非常敏感。“比如石頭邊有一節廢棄的車廂,甚至你換了一塊石頭,我都能一眼看出不同。”

    電影雖然只有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長,卻把各種審美融會貫通在一起,其中沒有固定的公式,或許只能籠統地用“感覺”去描述。近幾年短視頻異軍突起,但張末并沒有特別關注它的發展和規則。“我看短視頻最多的時候是給孩子做飯弄菜譜,永遠是實用性的內容。我盡量不想過多追逐‘流行’,但我相信,好的短視頻背后一定還是故事。不管它的形式是長是短,是高級是廉價,觀眾對故事的需求是永恒的。”

    現在,她希望自己的生活保持盡可能的簡單。“生活就是三點一線,有時助理幫我算生活消費,發現除了家庭的必要開支外,我一個月個人的交通、伙食費用大概花了400 元。”她沒有開微博等社交媒體的賬號,希望自己的一切變化和想法都在作品里體現。“我稍微有點保守,但我還是希望保持這樣的狀態。其實外界的變化并不會影響到你,最后只有你的作品能代表你。”

    監制:宋斐 / 攝影:尹超 / 策劃:任博 / 采訪 & 撰文:李冰清 / 統籌:Evny、薛冰清 / 妝發:SHAILEN / 造型:豬GK / 服裝助理:Orchleong、錢錢、Nin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