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
張震已經不騎摩托了。
他將之歸結為人生階段的變化,心境上不再像年輕時一味追求速度帶來的快感。現在他騎腳踏車,安全且安心,能感受迎面而來的一點風,能停下看幾眼擦肩而過的風景。大多數時候他選擇獨自騎行,時間控制在兩個小時以內,不用顧及他人的要求,不必挑戰體能的邊界,更無需追求速度的極限。
張震很享受這種“慢”里透出的隨心所欲和隨之而來的控制感,不用緊繃、掙扎就可以信手拈來。“慢”會讓生活的波動曲線趨向平緩,熟悉的事物循環往復,張震卻從中解讀出種種新意,借此審視并調整自己的步調。
張震
他仔細想了想過去的 2022 年,總結為“很認真地生活”,然后欣然一笑:“就是躺平。”他擁有了許多“無目的”的自由時間,聽了不少 20 世紀 60 年代的爵士樂,也看了不少六七十年代的老電影,純為放松和娛樂。這種享受不帶預設和目的,反而讓他接受到更多信息。“小時候會覺得,歌劇有什么好?三大男高音好聽在哪里?現在會覺得,哇,他們真的很會唱,怎么可以有人把聲音表達得那么厲害?才會意識到,大家喜歡他們真的是有原因的。”
他有點不情愿地承認,大概是年紀到了,終于有時間靜下來,懂得欣賞。“以前生活的步調和現在不一樣,他們沒有那么快速也沒有那么蓬勃。現在生活里充滿了各種信息流,其實它們會占據你的很多時間,讓你不知不覺中速食閱讀的習慣。當你有時間靜下來好好做一件事情的時候,會看到它的魅力,有心思觸摸到它表面下的內核。”
張震欣賞“慢”,或許是他對于“主動”的另一種追求 :自己定目標,自己掌控節奏,讓一切按自己調試的速度前進,無限接近自己定義的標準。“其實我的要求不多。簡單一點,有音樂、有一些電影相伴,我覺得就很足夠。”
張震
“變成那個人”的一百種方法
過去的一年里,張震的工作安排其實從未間斷,年初他再登話劇舞臺,又洽談了幾部計劃中的電影,然后和其他導演一起聊新項目的開發,也一直在為話劇《江/ 云· 之/ 間》大陸巡演做準備,應該 2023 年第三季度就會和觀眾見面。即使真正在家休養生息,他也不會徹底懶散。“做運動這種就不能停,一停就很難再恢復,就是要花更多的時間讓自己動起來,進組的時候就不會那么難調試。”
再次登上《江/ 云· 之/ 間》的舞臺前的那幾個月里,張震會不時想起他扮演的江濱柳。“會想到其中的一些情節,看看自己表演上是否可以再做一些調整。”這部舞臺劇首演于2021 年,是賴聲川導演創作的《暗戀桃花源》的番外篇,一次次回到同一個故事里去,他卻始終能嘗到新鮮感。“過程里會有許多不一樣的狀況發生,那些東西是沒有辦法期待的,挺刺激也挺好玩。”
最讓張震感到緊張的時刻出現在初登舞臺的第一天。“那天確實出現了一些小狀況,觀眾可能不知道,但對我來講就比較災難。”有了這一層鋪墊,倒是打消了他往后的種種緊張,再有意外,也不過是兵來將擋。今年第一場上場前,他喝了一杯朋友泡的熱茶,嗓子立刻“縮”了起來。“平常我沒有喝那種茶,(效果)可能也不知道,結果就是那天我很痛苦,之后兩天我也很痛苦。”若不是每天到場有前后比較、又極其了解張震的觀眾,大概察覺不到他嗓音微恙,即使有人意識到些許異樣,或許也不會真正在意,但張震逃不過那份自覺。“聲音還是差了一點,就比較費勁。”上了臺,心里這點疙疙瘩瘩的情緒就被他放在一邊。“臺上太緊張那就太可怕了,簡直噩夢成真。”
張震
此般遭遇的確曾出現在張震的夢里,幸好,糟糕的部分只留在了夢里。演出的時候他不會被任何雜念侵擾,有問題可以留到臺下去反省、去后悔,站在舞臺上,他只會完完全全投入角色。做了那么多年的演員,張震越發確信,技巧只能作為輔助,表演真正可以依賴的是內心真實的感受,也就是,“變成那個人”。
張震發現,一些演員擅長運用燈光為自己的表演加分。“他們可能經驗更多,也更敏感一些,可以借(既定的)燈光去走位,把內心的層次表達得更豐厚。”張震對此表示欽佩,“表演的確需要光影的配合,但我不是從燈光去進入角色的.就不是從外面往里面走,我從里面往外走。”進入某個角色、狀態或是某種氛圍前,張震總會給自己留兩個星期以上的時間熱身。其間做的功課最終是否能用上并不重要,他求的是過程里積累起的信心,然后借此忘記周遭的繁雜,摒棄心里還未徹底放下的不確定。“這個信心度很重要。表演的時候你一旦有猶豫和心怯,其實是會被看到的。所以一定要這個過程,達到盡可能地投入角色。”
“熱身”期間,音樂是他必不可少的扶手。“以前一些戲,當我找不到一個飾演的方向時,就需要音樂的補助,久而久之這變成了習慣。”他自認在音樂上“沒有特別的天分”,但即使不能聽懂歌詞或者表達的內容,也可以體會其中的感受,繼而借此將表演的抽象化為具象,表達無法用文字去敘述表達的層面。“音樂牽動情緒很快,比畫面、文字都來得直接、有用。我平常是一個比較靜態的人,有時聽一些交響樂,情緒就會被帶起來,讓我變得跟平時不同。”經音樂牽引出的種種構想,可以幫助他架設起不同的想象空間和人物。“聽一首歌,我就能想到一個人的樣子、他大概在做什么……這些對我很有用。如果沒有這種媒介,我可能無法完全憑空想象出來。”
張震
和導演聊劇本的時候,張震往往會根據文字找一段配樂。“音樂可以跨越語言和許多其他的東西,它可以帶來共鳴。”真正讓一個人物豐滿起來,張震還會填塞加入各種看得到或看不到的細節。戲服的寬松程度和色彩都會對他的表演產生影響。“譬如你要知道衣服上有幾個口袋,那口袋里又分別揣了什么東西,我覺得這很基本。”
這些并不在道具師或者服裝師的準備范圍之內,張震會自己琢磨。“你要讓口袋有一些重量感,或者說,讓它看起來更真實一點。”造型師讓人物戴怎樣的手表、用怎樣的筆寫字、用什么型號的電話,都有貼合角色的需要,“表現了那個人和社會是怎樣的關系”。張震就在此之上錦上添花。“劇本里有一些線索,我們可以慢慢把它們拼湊起來,這樣去建立一個角色,其實也挺有意思的。”有時他會在口袋里放一串鑰匙,或是一把零錢。“但現場收音的話,這些東西效果就不好,因為會發出聲響。”年代戲就簡單一些,“放手帕或是鋼筆,那些東西很有用”。
張震
“我要先對得起自己”
平日里的張震看起來松松散散的,仿佛有微小散漫的氣泡悠悠周游在身邊,但只要到了鏡頭前,那些氣泡就會在倏忽間凝結,變幻為刀鋒或針尖。或許這正是眾多導演對張震情有獨鐘的原因之一,他看起來像一條平靜的河流,水面下卻暗涌著種種旋渦。這幾年和張震合作的導演和團隊愈發豐富,丹尼斯· 維倫紐瓦(Denis Villeneuve)邀他拍攝巨作《沙丘》,上田義彥邀他拍攝自己執導的處女作《椿之庭》,Netflix 在韓國開拍《蘇里南》時也邀他加入,張震已經不僅僅是侯孝賢、李安、王家衛、楊德昌、田壯壯等頂級華語導演的愛將,而是得到了世界范圍的矚目。
張震在椅子里微微勾起背,不自覺地把長手長腳縮成一團,露出一種顯而易見的害羞。他覺得“被許多人期待”這樣的評價有些過譽,忙不迭地擺手: “沒有、沒有、沒有。”表演上的天賦,他自覺“有一些”,但更多時候他都在自我懷疑:“我到底有沒有做到自己最滿意的狀態?”相比之下,他人的關注和期待都算不上重要,“我要先對得起自己”。
“怎樣在一個工作里找到自己的舒適度,對我來講很重要。拍片的過程里,通常在演員和導演之間,我都比較喜歡一種競爭的狀態,這樣才會出東西。”如果遇到所有人的意見太過一致的情形,張震會警覺。“那樣很沒方向性,好像我怎么演都可以。大家還是需要一些爭執和矛盾的.也不是爭執,永遠應該有一些彼此間的較勁,大家都要讓這個作品有更多亮點可以看。”
張震
當然,真正的默契需要一些天時地利人和。感性如丹尼斯· 維倫紐瓦,在現場和演員溝通時甚至不需要太多言語。“很多氛圍的東西他掌握得很好。試戲的時候,他會非常明確地和演員溝通好整場戲要表達的狀態。”張震很早就認識到一個現實,每一個地方、每一個劇組的協作方法都因人而異,表演的質感不應受外界環境出現波動,換言之,他應當去適應所有的“不適應”,考慮如何把當天的工作做好、把作品做好。
《蘇里南》劇組采用的是極其工業化的流程操作。“我們每天都三機拍攝,所以一到現場就要和大家走戲,(基本細節)定下來后才開始拍攝,基本沒有太多的空間去做即興的表演和發揮。”在這種制式里,為了照顧到每一位演員的表演,同一天同一場戲重復演上三四十次是常態,張震并不會因此折損了情緒的飽滿度。“他們完全按照故事板進行,上面畫出來的部分就一定會拍到。它不是靠隨機巧合的方式去拍攝的,而是非常系統。沒有畫到的地方他們可能會增加一些鏡頭,但那些鏡頭都很短,基本都是一兩秒一個鏡頭,所以變化不會太大。”每天收工前,當天拍攝完的鏡頭就會進行現場剪輯,確認沒有缺漏的鏡頭就收工,效率極高。
張震
在這樣的精確和嚴謹中,張震反而擁有了一種更為輕松的心態,找到了可把控的空間。“如果只是把我們小時候看過的那種黑幫電影的東西加進去,好像會少一點樂趣。所以我挑了另外一種表演方式去呈現陳震這個角色。其他人看到我的表演,也覺得,哎,好像和想象中不太一樣,這就讓現場的氣氛比較活躍一些。”
以前拍侯孝賢的作品時,情況是另一個極端。現在想起來,張震也會悠悠嘆氣:“拍他的戲很難的。”侯孝賢有時會要求現場看不到任何工作人員,負責收音和燈光的人只能想盡辦法躲進椅子底下或者什么奇怪的地方,力求營造一個無限貼近真實的環境。
張震
“侯導完全開放給演員自己去表演。然后他自己也不是很確定,因為他喜歡讓一切自然發生,再看感覺對不對。”結果往往是,今天感覺對,明天感覺不對,甚至可能下個禮拜導演才突然意識到不對,一切只能重來。張震很難說對哪一種方式更為偏愛。“其實不一樣的劇組就會用不一樣的配合,不是誰順著誰,互相配合好的話,就能有比較順暢的工作。”和對手演員配合時,張震會判斷對方最佳狀態的節點,從而調整節奏。“有些人可能比較慢,拍個四五條之后才是最好的,而我自己可能二三條(就到了),那我前面就亂演,到第四條的時候才認真起來。”他的笑容里有一絲狡黠,“每個人都在最好的狀態,拍出來的東西才會更有意思一點。”
各種陰差陽錯,有時導演的鏡頭會錯過演員最完美的準備,張震的方法是先發制人。“先不等導演講,我先把我想演的都演出來。”說到底,他打心眼里覺得“有趣”才是表演最重要的收獲。“我會想要把自己想要呈現的先演出來,這樣起碼很過癮。”張震擅長觀察周圍的演員,他曾驚嘆于鞏俐用一雙手帶出的豐富表達,梁朝偉和他提起聽到某首歌就會想起《東邪西毒》拍攝時的種種,他也記憶猶新。拍攝時他似乎可以安然地讓自己置身于一個微妙的位置上:進,就是與角色血肉相連的一體;退,就是細致入微的旁觀者和學習者。
張震
這一次拍攝《蘇里南》,和張震演對手戲的是韓國演員河正宇、黃政民。這兩位在亞洲都屬于頂級的演技派,之前張震就看過不少他們的作品。“特別是黃政民,他屬于渾身上下都是戲的演員。”第一次合作,張震看的是他們表演的細節和情緒飽滿度。“他們從內斂到外放的差距會很大,控制得又非常精準。他們也會把生活里的說話方式運用在表演里,我很尊重他們的表演。”
張震對劇本會“斤斤計較”。他愛看推理小說,是本格派的擁躉。“那些主角都有一種使命感,個人色彩很濃烈,那樣的構架我很喜歡。”通常他自己閱讀的時候會囫圇吞過細節,也不求識破情節里每個暗扣的機關,但一旦參與推理或是犯罪類型片的作品,他就希望盡可能和導演一起捋清楚所有的問題。
張震
“這種類型片的劇本往往會出現一些邏輯上的疏漏,除非編劇非常有經驗,或者花了相當多的時間去反復推敲到完美。而一些導演可能對推理的部分把控得很好,人設上又出現bug……怎樣將兩個部分扣在一起、嚴絲合縫,這很重要。”
有些時候,張震選擇的項目也會出于一些特別的原因。2022 年正好是羅大佑出道40 周年,新專輯中的歌曲《永生號》拍攝微電影時邀請張震主演,他感到“義不容辭”。“我就是沖著大佑哥去的,因為我很喜歡他,我覺得是一個很好的緣分。而且在這個時間點做這件事,我覺得挺有意思的。”
張震總結現階段的自己:“還是有一點幼稚,沒有那么多復雜的小東西”。看到喜歡的舊漫畫,實在心心念念的他會買下收藏,更多就放在購物車,享受“虛擬擁有”的滿足感。或許是因為很早就入了行,他很早就進入了成年的世界,卻也從未真正告別少年。時間被拉長了軸線,所以他始終好奇心充盈,覺得萬事皆有趣,可以慢慢體會“慢”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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