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公里徒步 縱走北極圈

    作者:潘瓶子  圖/江泳濤 潘敬平

    導語:當整個世界都在流行馬拉松和長跑,北歐人固執地活在健行和徒步的節奏里。我從未幻想過自己可以在北極圈以北200 公里的荒原完成一段110 公里的漫長徒步,但事實上,每個稍有體力儲備的辦公室白領都能完成這場“極北之地”的穿越,領略瑞典最高峰凱布訥山的容顏,走過低海拔冰川,在薩米人的領地里與“國王之路”同行。
    110公里徒步 縱走北極圈

    DAY1   Nikkaluokta-KEBNEKAISE  23KM

    從斯德哥爾摩飛往基律納(Kiruna)的航班,我選了靠窗的最后一排,雖然氣流顛簸厲害些,可那是攝影師的專座。濕地、湖泊、形如毛細血管的溪流,舷窗外飄過拉普蘭最典型的風景,一覺醒來還是如此,你覺得單調?可它足夠純粹。

      基律納,北極圈以北200 公里的極光勝地。航班上載滿了參加“北極狐經典穿越”(Fj llr ven Classic)的徒步者,這項活動由瑞典頂級戶外品牌Fj llr ven 在每年8 月舉辦,線路源自瑞典旅游協會STF 在19 世紀末設計的440 公里徒步線路(瑞典“國王之路”):一路穿行在歐洲最大的荒原保護地帶,直到挪威邊境的Abisko 國家公園。
      我領到了“北極狐經典穿越”的護照,上面標注了整個行程的線路,以及8 個檢查點的位置。很少有人能花上大半個月時間走完“國王之路”全程,于是,包括我在內的大部分背包客,都會選擇從薩米人村落Nikkaluokta 到Abisko 的110 公里濃縮精華。剛巧趕上“北極狐經典穿越”10 周年,全球2000 多名戶外愛好者分三天出發共同完成穿越。按照Fj llr ven 預期,90%的人都能在5 天內完成,除非你嚴重扭傷,或者被北極兇狠的蚊子咬到體無完膚。
      極地的蚊子注定讓每個背包客成為無償獻血者,行程備注里特別注明了“蚊子尤其愛好亞洲血”,看來誰都有嘗鮮的沖動。在基律納旅游咨詢中心里,我買了一張特別的明信片,落日余暉下抖擻精神并亮著“注射器”的蚊子,幾乎撐滿了整個畫面。看來,連旅游局也把“獻血之旅”列入了特別的旅游體驗。
      上大巴,前往110 公里穿越的出發點Nikkaluokta 小鎮。背包過磅,17 公斤,還不包含脖子上單反相機的重量。向導馬蒂亞斯說他第一年徒步的時候負重22 公斤差點走癱,今年只負重12 公斤,連手杖也省了,直接用小刀削一根樺木,插上小紅旗走在最前面。旁邊的思密達暖男一過磅,12 公斤;后面思密達女漢子閑庭信步——20 公斤!她是要開一個野外移動的化妝品店?
      Nikkaluokta 出發點擠滿了背包客。徒步沿途經過的各個地名其實都來自薩米語,名字念起來像咒語;Nikkaluokta 是塊吉祥的福地,丟失了馴鹿的薩米人部落在這片叢林與湖泊中間的開闊地找到了放牧漁獵的家園,作為起點再合適不過。
      耳機里放著薩米女歌手索菲婭(Sofia Jannok)的薩米語精靈神曲Liekkas(《極光征兆》),面朝瑞典最高峰凱布訥山(Kebnekaise)進發。一同出發的“國際聯隊”足有300 多人——一路高歌猛進的中歐商學院EMBA 伙伴、胳膊上文著妻子臉譜的法國帥小伙兒、腰間別著威士忌酒瓶的德國猛男、背包上鑲滿前5 屆北極狐徒步徽章的瑞典老爺爺、遛著臘腸狗、拉布拉多、金毛的女人們,還有一直與我們同行的凱撒—— 一條不知疲倦的阿拉斯加犬,它同樣在負重徒步,背著它的狗糧包。
      距離出發點6 公里,遇見Ladtjojaure 冰川湖。凱布訥山帶著夏季殘雪躲在湖的盡頭,湖水的顏色會讓你一眼記住,如果你去過喀納斯或者班芙路易斯湖的話。凱撒沖進湖里,貪婪地喝著凱布訥山的冰川融水,這條從北京坐飛機定居哥德堡的中國籍雪橇犬回到了血液里熟悉的極地,而凱撒的女主人很有福氣,雖然北極圈的夏季沒有雪橇,不過凱撒壯碩的身體足以讓她在上坡時如履平地。
      牛人都去轉岡仁波齊供奉功德,屬馬的我在轉拉普蘭的凱布訥山。凱布訥山2111 米的海拔在神山面前只有點油燈的份兒,卻已是整個瑞典和拉普蘭的最高峰。凱布訥山的南峰育有低海拔冰川,加上18 米厚的冰墻,海拔達2111 米;不過隨著全球變暖的加劇,這個數字不斷矮化,最新高度為2107米,不久之后瑞典最高峰即將被2097 米的凱布訥北峰取代,那里只有裸巖。
      第一個檢查點在凱布訥山南緣的山谷里,距離起點19 公里。山谷里怒放的紫色魯冰花,和新西蘭南島的魯冰花大道一樣壯觀迷人,直接導致大部分女隊員都在這一段放出龜步。第一晚,我們并沒有老老實實睡在Kebnekaise 的山谷營地,雖然那里有可愛的紅黑色薩米小屋以及松軟的床榻。我們繼續在掛著殘雪的山谷里走了4 公里,直到好奇的旅鼠從石頭縫里探出腦袋,看著一群東方面孔的陌生人拆開一袋袋榨菜,開始生火起灶。
      貼著凱布訥山的山墻睡了一夜,聽了一夜山風嗚咽,隔壁帳篷的隊員則在抱怨我聲如北極狼的呼嚕,山墻的回音效應讓呼嚕聲瘋傳四野,若在冬季估計要招來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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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Y2   KEBNEKAISE-SINGI-SALKA  23.5KM

      第二天早餐時,在松軟的草甸上坐了片刻,起來一看眾人的沖鋒褲屁股后頭都掛了彩,介于紫色和紅色之間的污漬不免讓人浮想聯翩——好在我們很快發現,我們其實坐在了藍莓草甸里,掛著清晨露珠的藍莓顆粒似珍珠般圓滾。在整個110 公里徒步中,可愛的野生藍莓無處不在,感謝造物主的免費果盤。
      通常,長途徒步的第二天都是最考驗心智和體力的一天,舉著樺木桿的馬蒂亞斯也是這樣提醒的。第二天主要的地貌是極地凍土苔原,躁動的旅鼠在眼前毫不羞澀地奔跑,馬蒂亞斯學起了貓頭鷹“咕咕”的叫聲。“貓頭鷹是北極旅鼠的天敵,北極狐也是。不過,旅鼠才是真正的北極老大,比北極熊還厲害!”馬蒂亞斯說,旅鼠被薩米人稱作“天鼠”,這種灰色或紅褐色皮膚的“小萌球”是全球已知哺乳動物里繁殖最快的物種,北極旅鼠一年能生7~8 胎,每胎可達12 個幼崽,幼崽只需20 天即可成熟并且開始生育,“也就是說,1 只母鼠在一年內可以有成千上萬的后代。”

    很可惜,我無法看到百萬旅鼠大軍的遷徙。因為恐怖的繁殖力,當一片土地的植物根莖被旅鼠吃完后,旅鼠大軍便開始變得躁動,毛色燃燒成紅褐色并把自己暴露在天敵白鼬、北極狐、雪梟及長尾賊鷗的面前,歷史上曾有海員目擊上百萬旅鼠在巴倫支海投海,旅鼠用瘋狂的方式完成了北極圈食物鏈的動態平衡。

      古冰川留下的巨大礫石堆積在山谷里,看起來像一眼望不到頭的瑪尼石堆,礫石上的苔蘚地衣組成一幅幅奇妙的“地圖”,地圖苔蘚的生長非常緩慢,每年只能伸展2 厘米。為了保護濕地沼澤免于被徒步者傷害,徒步沿線設置了許多只供一個人通過的木橋,在橋上遇到“雙向會車”時,最公平的方式是“主路優先”原則,如果對方比你深入木橋更多,你就乖乖靠邊。
      抵達Singi 檢查站,才算真正走上了19 世紀晚期的“國王之路”。我在50 米外就聞到了馴鹿肉的味道,身體越癱軟的情況下,鼻子反而越接近凱撒。鹿肉三明治真的給了我“驚喜”,瑞典人原來喜歡把肉裹上莓子醬和奶油吃,那是一種用紅燒肉蘸蜂蜜的神奇吃法。
      整個下午從Singi 到Salka 的12.5 公里,我放棄負隅頑抗并主動繳械投降,主動把身體調成夢游模式。身邊美麗的仙女木(Dryas octopetala)花海味同嚼蠟,身邊的深藍色海子像隨時可以把人吞噬的魔靈之口,柔軟如綠毯的極地草原,看起來像永遠走不出去的困籠——眼睛在天堂,雙腳在地獄。
      Salka 檢查站像個世外桃源,冒著炊煙的黑色小木屋提供免費桑拿。沒錯!北歐桑拿!聽聞這個好消息我的腎上腺素指數爆表,凌波微步跑到商店里買了兩罐啤酒,并讓頭發花白的大媽幫我找一塊浴巾。大媽遞過來的戶外超輕薄浴巾標價280克朗,見我片刻猶豫,大媽跑回儲藏室,翻出一塊依稀殘留西方人汗味的浴巾遞給我,“It’s free.(它是免費的)”當我夾著浴巾推開門,看到北歐“室內天體海灘”時,我承認我像一個懦夫一樣掩面奔逃。一個羞澀的旅游編輯,最終在午夜1 點的暗夜微光中跑到帳篷旁邊刺骨的溪流里擦了一把身子。冰與火的差別,只在一條free 的浴巾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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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Y3 SALKA-TJAKTJA-ALESJAURE 26.5KM 

      到了北極圈,徒步者能從容欣賞“拉普蘭八季”——冬、春冬、春、春夏、夏、夏秋、秋、秋冬。第三天清早,馬蒂亞斯就繼續在我耳邊強調這些。可是,我無力傾聽,前方綿延10公里的大上坡和埡口讓我心驚膽戰,沖在最前方的隊友變成一顆顆小芝麻。我并不知道戶外高手在徒步時是否習慣一往直前從不回頭,至少我喜歡回頭。我很清楚頻繁卸下17 公斤的背包癱坐在石堆上休息只能讓負重越來越沉重,于是選擇立定回頭,花上半分鐘時間站著大喘氣,同時問候一下背后的風景,特別是在上坡的時候。往往有驚喜,這次也不例外。
      在我的身后,alestano 河從雪山河谷蜿蜒而過,河谷兩岸的北極棉(white cottongrass)把大地染成白色。或許是因為前幾日的大風,北極棉的絮狀白色花朵被燙成了飛機頭,這種堅強的植物在拉普蘭地區非常常見,可以從零海拔一直分布到海拔4000 米的高山,薩米人把花朵取下來塞在衣服里取暖,或者當作鞋墊和燈芯,馬蒂亞斯告訴我,花朵之所以和棉花球一樣保暖,主要是為了防止里面的種子受凍,它們穿著天然的“北極羽絨服”。
      約莫行走3 小時,終于抵達“國王之路”全程最高的埡口,標高1140 米。我默默路過一群老外,他們笑得山花爛漫,簇擁在海拔牌子前面合影。說實話,這個海拔實在有些拿不出手,但前提是,這群人在極地負重條件下,短時間內經歷了海拔四五百米的抬升。過了埡口,連風都在下一秒停止了呼吸,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下坡后遇見一望無際、開滿紫色小花的漫水灘,地衣苔蘚裹在沉浮的石灘上,幾乎讓我不忍心下腳。
      恰恰因為不忍心,左腳一滑,瞬間鉆心疼痛,連同背包一起轟然倒在水灘里。旁邊一位長得酷似肖恩·康納利的大叔健步如飛沖過來,問我是否需要緊急醫療,如果需要,他馬上聯絡直升機……什么,直升機?要知道除了迷路的徒步客,直升機在拉普蘭的用途,就是用來找馴鹿。我是馴鹿?顯然不是。
      整個腳踝瞬間腫了起來。我朝大叔擺擺手,“我覺得我還行。”“你確定?坐直升機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情,昨天有十幾個走不動的家伙都飛到終點了,10 分鐘就到。”我覺得大叔分明不是猴子派來的救兵,他居然會激將法!可是,我很任性。
      我抓了一把苔蘚地蕊敷在腳踝,權且當作純天然的濕毛巾,說不定還有消炎活血的作用呢?病急亂投醫起到了作用,至少10 分鐘后刺痛感開始消退。這時我倒想念起旅鼠來,小家伙們遇到龐然大物步步逼近時雖然也害怕,但不會退縮,反而會朝著你露出牙齒吱吱大叫。我想我大概是旅鼠附體了。
      當河流盡頭的Alesjaure 湖出現在眼前、瑞典大媽一邊烤著鹿肉漢堡一邊朝我說“welcome”的時候,我知道我撐到了第三天的終點。湖對岸薩米人的村落依稀可見,薩米人黑色的木屋有別于瑞典傳統紅色小木屋,紅漆中糅合了銅礦用以保護木材更加堅固,而黑色在漫長的極地寒冬中則能更好地吸收熱能,樸素的生活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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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YS4 ALESJAURE-KIERON-ABISKOJAURE 21KM

      在拉普蘭,唯一能和旅鼠大軍相庭抗禮的,只有蚊子。第四天早上收拾好帳篷檢查腳踝時,發現腳踝裸露的地方已經戴起一條紅項圈,襪子根本抵擋不了它們的進攻,每一個包足足有1 元硬幣大小,加上我原本腫脹的崴傷,整個腳踝漸漸有了慕尼黑肘子的豐腴,幾乎連鞋都穿不進去。直到回國一周,這些鮮活的北歐記憶才漸漸消退。
      早上的路程,基本貼著狹長的湖岸行走。充沛的水汽加上湖邊灌木的滋養,使得這條風景如畫的步道成了兇險的“蚊子之路”。在被血祭與停下來休息之間,都無須大腦思考就能得出答案,一群人步履如飛,不到半小時就走出3 公里。我很羨慕頭戴防蚊罩的同伴們,黑色網格下她們的臉龐楚楚動人。憤怒的蚊子像是爆發的流星雨,飛向手無寸鐵的我,哪里是來吸血的,全都直愣愣撞在我的臉上,簡直是神風特攻隊的絕望進攻。我至少吃了三只蚊子,權當早餐之后順便補充高蛋白吧。
      下午的亂石小徑不知是哪位神人最先走出來的,凌亂無序的亂石崗布滿整個5 公里路段,雙腳只有見縫插針的份兒。我前一日已經“馬失前蹄”,若再把“后蹄”栽了,恐怕真的要免費搭乘直升機一圓航拍夢想了。三步一小喘,五步一大喘,終于在東倒西歪的節奏中見到了山谷轉角處的Abiskojaure 湖。要知道神跡無處不在,途中我們遇到了兩位騎著自行車掛著拖箱的大哥,你們確定不是雜技團出來的?
      第四天傍晚,在湖邊露營的同伴們,都看到了亮著白屁股蛋的桑拿客徑直從熱氣騰騰的屋里走向湖里游泳的盛況。奈何冰川湖并非兒戲,身強力壯的肌肉男們堅持了三兩分鐘就跳上岸來。同行的中歐商學院隊里,一對有愛的夫妻迎來了結婚10周年的紀念日,他們以相伴行走的方式度過生命里的10 年,圣潔的湖水比起鮮花鉆戒來,不知道美麗多少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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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AYS5 ABISKOJAURE-ABISKO TOURIST STATION

      第五天的行走,一半用來留戀,一半用來等待幸福的洗澡時光。此時我們已經進入阿比斯庫國家公園(Abisko NationalPark),拉普蘭最優雅迷人的國家公園之一;各種紅蘑菇黃蘑菇連同粉色如絲的嫩草一起,把我們引入奇妙的密林。徒步地圖告訴我,穿出這片叢林,我們即將到達托納湖(Tornetrask)畔的小鎮阿比斯庫,北歐著名的極光勝地。
      距離終點5 公里的地方,不知哪位先行者留下了一顆用石塊堆出來的心;2 公里,溪流漫過翡翠色的石頭;1 公里,留戀的人們卸下背包,躺在巖石峽谷的激流旁不愿再走;0 公里,中歐商學院的隊員齊步高唱電影《紅高粱》里的《酒神曲》,“一四七,三六九,九九歸一跟我走!好酒!好酒!好酒!”
      金牌,我領到了一塊沉甸甸的金牌。連驕傲走完全程的凱撒,此時也別上了金牌!按照活動規則,早幾年只有3 天走完110 公里的勇者才能分享金牌,4 天銀牌,5 天為銅牌,我的成績剛好是100 小時,按照以往邏輯只有銅牌的份兒。好在主辦方在2012 年修改了規則,每個走到終點的都有金牌進賬!和我們共享金牌榮譽的,還有一個1 歲零2 個月大的寶寶,他在睡簍里搖到了終點。
      坐大巴回基律納的時候我在盤算一個公式:直升機只需要15 分鐘就能飛完全程,大巴1 小時10 分鐘,徒步100 小時。那么,我們為什么要行走?——因為雙腳,生來只為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