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渤 | 當我們在表演之外時該談論什么

    2022 年春天的大部分時間,演員黃渤都是在一個不到10 平方米的酒店洗手間里度過的。洗漱臺下面鋪一塊白色吸水地墊,他就盤腿坐在上頭,埋頭勞作,把一坨坨濕度和黏度正當的泥巴,用自己的兩只手和各種工具,捏塑成形,給它們生命。他樂此不疲,有時候一捏就是一夜,也恍然不覺。就在這個雞蛋殼一樣大的世界里,他以最讓自己感到舒適的方式,守護著哪怕只有一星半點的、泥牛般的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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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渤

    工具與生命

    裝泥的袋子就蹲在洗手間的角落里—一袋是陶泥,另外一袋是瓷泥—不同的泥手感不同,可塑性和捏制完成后的燒制工藝也有微妙的差別。一天的拍攝結束,收工回來已經臨近午夜了,黃渤還是第一時間踱過來翻翻看這兩袋“老伙計”的情況,好像它們并非只是兩攤軟軟乎乎的死物。

    “哎喲,這不行啊,這個袋子沒封死,這怎么有點兒干了……”

    他握著拳伸進其中一個口袋里,摁了一把,自言自語著,藏不住的疼惜,緊接著就把袋子的封口多扭了好幾圈,再用手邊的一個重物壓在上頭。這才放心地巡視到下一站去。

    洗漱臺上放了一個磨砂質地的鉛筆盒,旁邊躺晾著五根粗細不一的筆狀的小工具,有黃色的、深藍色的,也有黑色、灰色的。

    它們各自有著形狀不同的尖頭或扁頭—黃渤珍重地一一拿起來,搓搓它們身上的這里、那里,那樣子和英勇無名的小戰士在一場鏖戰之后擦拭自己佩槍時的神色一模一樣。

    這些專業的雕塑工具,都是黃渤近年來結識的雕塑家前輩和朋友們專門為他打造的。

    工具不僅洗手臺上有,客廳的桌子上也堆著一大摞。它們各司其職,有的是負責“掃(雕塑上)頭發的紋理”,還有“掃(雕塑上)毛孔的”、“刮泥的”、“貼泥的”、“做肌理的”……這些銅制的、木制的、吉他琴弦做的……各式各樣的工具看似爛漫地堆疊在那里,身上難以洗掉的泥垢無聲地昭告著它們和主人經年累月的聯系。

    用習慣了的工具,黃渤輕易不愿意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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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此之外,屋里屋外堆著更多的,是他已經做好的泥塑成品,因為還未上釉燒制,它們就那么七扭八歪地、或白或灰地一堆一堆地等候在那里,不著急、不上火的。

    胖乎乎的一個人體,卻唯獨缺了頭—賦予了其這副軀體的人給它起名叫《執著的維納斯》。左想右想想不通的時候,雕塑家繼續發言:“她在減肥你知道嗎?”話音落下,又是幾秒鐘的發懵,“對,上面的溝溝坎坎是她的經歷,現在的形狀是她的目前,她盡力了但是依然沒辦法成功,就是這么個東西。”本來,頭也做了,還在腳底下給她粘了一個電子秤,后來隨著捏塑的進展,黃渤覺得,頭也沒必要了,表情也沒必要了,秤也拿掉了,就成了今天這副樣子。

    一匹馬、又一匹馬,一盤子蘑菇,吐舌頭的愛因斯坦暗戳戳伸出一只小手,一個長了一對兔子一樣的大耳朵和象一樣大長鼻子的……人—“外星人”,一只孤零零的小貓—“其實它跟那盤蘑菇和那個外星人是一個整體,就是外星人在蘑菇林里走,跟一只小貓相遇了……這樣的情緒。”黃渤在四面泥塑的包圍里,轉著圈兒地講故事。

    他必須盡量小心翼翼,因為可怕的事情之前已經發生過了。

    “本來這地上有滿滿的一片樹……”他指著浴缸旁邊的一處空隙,結果有一天為了來看看另外一個作品的狀況,擠到這附近來,就只往后退了一步,拖鞋踩上去……“咔!”全碎沒了。

    那個“愛因斯坦”也是個殘品,本來是個完整的大雕板,雕了好長時間。有一天他喝了點酒,興奮了,非得躥到洗手間里想再補上一下,補著補著,“咔擦”,碎了。他登時慘叫一聲,酒全醒了,愣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在一地碎泥渣子里撿出了唯一完整的那一塊。

    “有的事情就沒轍,就沒辦法,那怎么辦呢?”黃渤倒是看得開,“看不開也得看啊!”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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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心與苦練

    黃渤捏起一塊三角形狀的塔香,用打火機點燃,甩掉火星之后把香小心塞進一個長著大嘴、仰著頭的泥熊身體的空膛里,不消兩秒鐘,煙霧從泥熊的嘴里冒了出來。泥熊的旁邊還有一個泥長頸鹿,他把前面的一系列操作又重復了一遍,長頸鹿的脖子更長,所以煙霧升騰到從它的嘴里冒出來,多耗費了一兩秒的樣子。

    無論是熊還是長頸鹿,身姿都微微前傾,那樣子像極了這兩三年里我們日常經常要面對的“核酸檢測”時的樣子,“捅得嗓子都冒煙兒了。”黃渤說這句話時,你捕捉不到他的情緒。

    這組作品也是最近做好的,頗費了一些周章,因為如果要做到讓煙霧可以向上升而不是四散出來,就需要處理好內膛的空間結構,中間失敗了不少次,好在掌握的經驗越來越多了。

    另外還有尚處在“進行時”中的新創作品便是“綠馬”系列—于是也可以理解了為什么屋里到處都是形態各異的泥馬,揚蹄昂首的、馬放南山的、徒手狂捏的、刀削斧砍的……那是黃渤在練習。

    所以,到底怎么說才合適呢?這泥啊,他真像是捏著玩兒的。又真不是捏著玩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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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抓起這把軟而不塌、韌而不執的家伙,是在烏爾善導演的電影劇組里,因為道具師里有專事雕塑的技師,他看著好玩,就跟著師傅學著雕起來。那部電影,鏡頭和鏡頭之間的轉換、技術調整時間動輒1 個小時起步,這給了黃渤從容的時間,畫畫、雕塑,“干什么都好。”

    事情通常就是在毫無企圖的心態下一點點發生變化的。

    和一坨泥巴,紐結、羈絆、纏斗得再激烈,終歸是一個人的事情,“就是你做任何一個決定都不需要征得別人的同意,當然你也得不到別人的幫助,那就比較好玩,你可以隨心所欲。”

    前年黃渤本來是計劃好了要去專業院校的雕塑系里,從頭系統學習一下雕塑基礎課程的,見過了老師,也把自己的作品帶給老師看過之后,他得到來自專業的意見是:“如果你學過基礎技能之后,你手里現在這些‘東西’可能也就得扔了,你就不會了。”

    沒經過太多猶疑,去旁聽課程的計劃多半要擱淺了,但他知道,一味憑著那點天賦和本能捏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他自覺,基本功還是要掌握的,那就自己監督自己,勤能補拙。“有些所謂的‘天然’和‘直覺’其實是為了藏拙,但是藏不了太久的。”

    說著,他又走到另外一尊依然成型上釉完成的雕塑前,手在上面輕輕摩挲著,那是一個老婦人,身上的瓷片破碎、嶙峋,但她臉上的笑容卻那么生動、堅固、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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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與不必

    那老婦人的雕塑原型,來自于黃渤過去三年不間斷參與錄制的節目《忘不了餐廳》,那是一個患有認知障礙癥的老人—即民間俗稱的“阿爾茲海默癥”。她身上碎片有兩種,一種上了釉,光滑明亮;另一種是脆烈的泥塊,稍一碰觸甚至還會掉下細碎的泥渣。

    “現實就是這樣,隨著年齡慢慢增長,表情依然喜悅鮮活,對于生活依然是熱愛,但有些東西就比較無奈,衰老、記憶喪失……很多東西,慢慢就沒了。”

    “失去”—就像一頭無限在生長的巨獸,正一點點從迷霧的森林里咣咣地走過來,黃渤已經眼睜睜看到不少了,“它就是你整個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世界的一部分。”

    他最近觀察到的一個“恐怖”的變化是:喝酒開始出現斷片了。一早起來,“竟然昨天最后那幾個瞬間,幾乎都忘了……”再又看到不少身邊自年輕時就在一起的朋友,“一轉眼怎么頭發是白的了?”,“心一緊”,轉念又一想,“慢慢的有些問題,該直視了。”

    他“實實在在地接受”了越來越多。

    談到曾經癡迷熱愛,如今還是不是能撿起來的唱歌與跳舞。“你說我能不能跳?也能跳,加把勁就完成了,效果也不會差太多,但那個過程已經開始變得痛苦了,不像過去那樣,完全的痛快淋漓,你不讓我跳我都想跳。”

    “它不是‘力竭’,而是一個正常的人生拋物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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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渤

    曾經,對于通過“表演”“導演”這些渠道來表達自我,黃渤也一度抱持著對“入木三分”“歇斯底里”的癡迷,細數過往,酣暢盡數潑灑過了。現在?他更能一個人窩在洗手間那個一臂伸出去那么大的空間里,放一段螢窗小語一般的朗誦小文,或者隨機的音樂,也不必非跟誰聊什么天,把兩只手探到泥的世界里去。

    “也挺好、挺享受的,可能前半輩子太鬧騰了,后面找一個自己跟自己聊天的方式。”

    但這也不會是全部。酒還是要喝的,一屋子朋友來“人聲鼎沸、聲色犬馬”,包包子、做飯、神游彼此的精神世界,偶爾過一過“烏托邦”式的生活,也是不能停的。“我還是一個很喜歡生活的人。”

    他說自己是洪流里的“樹葉”,激不起什么浪花,也不能像石頭一樣砸進水面發出“撲通”的聲音……

    “我能嗎?”黃渤吃了一口他自己給自己調的酒,這自問就混合著那又香又烈的透明液體翻滾了、消散了。

    沉默了一小會兒,他又自娛一般地笑了出來。

    黃渤 | 當我們在表演之外時該談論什么

    黃渤

    “那也不能絕望啊……人最大的絕望就是理想主義對于現實主義的低頭,以及對于后續一切了如指掌的無能為力。對,我覺得依然還有一些掌握不了的東西、依然還有一些想開拓的新的東西。一直能保持這個狀態,還挺好,我挺滿足的。”

    渤哥啊,到底什么是“希望”啊?

    “希望跟無知是掛在一塊的……真是這樣的,可不就是這樣的么。就像我現在捏泥,突然有個展覽說給我個展位,我高興得跟什么似的—嘿,人家還拿我挺當回事兒!那對于成熟藝術家來說,這不是無知是什么?可對我來說,就是希望。”

    時至今日,黃渤還是那個晚上能笑著睡著的人。他已經覺得足夠幸運了。

    一直到酒都飲盡了,我們也都忘了今天這場談話的主題本來該是“一個實力派男演員的成長之路”。原來啊,這本是壓根不必談論的事情。

    策劃造型:楊威 / 統籌編輯:張雪斌 / 妝發:金永明 / 制片:岳琪 / 執行造型:小武 / 造型助理:阿娟、陳曉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