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陽

2016 年3 月，據(jù)《繡春刀·修羅戰(zhàn)場》開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華策影業(yè)制片人萬娟給路陽拿來了《刺殺小說家》的原著小說，問他有沒有興趣改編成電影。之前他聽過雙雪濤這個名字，但對他的作品算不上熟悉，回憶起一氣讀完小說的那個下午，他只有一個印象，“一見鐘情”。

他喜歡雙雪濤的語言風格，但能讓他動改編成電影的念頭的，還是更多隱藏在文字之下的東西：“就是某些它的價值、情感、表達都和我在同樣的頻道上，是我想說的（東西）?！彼谄渲幸部吹搅丝梢员取独C春刀》系列挖掘得更深的可能?！斑@個故事有關(guān)個體如何挑戰(zhàn)命運，挑戰(zhàn)的來源和依靠，其實是希望和信念?！?/p>

啟動前，路陽對電影的制作周期預估是五年，第一個預告片上就標明了2021年春節(jié)上映。去年因為新冠肺炎疫情的打擊，許多既定的電影不得不改期甚至下落不明，《刺殺小說家》的按部就班，恰好與種種不確定擦肩而過。都說世界已經(jīng)改頭換面，電影的主題與“后疫情時代”有了一種更為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說的是意識形態(tài)之外一種很樸素的愿望，就是相信將來會更好?！?/p>

路陽

“如何讓觀眾一起選擇相信？”

3 萬字不到的小說文本，一個直接命中他的命題，加上潛伏在其中的各種可能性，這塊基石讓路陽“感到非常幸?！?。原著中最重要的就是小說家和殺手之間的人物關(guān)系，也是電影中最濃墨重彩刻畫的部分，但它又是一個同時在兩個世界展開的故事?！皬奈膶W到視聽化的轉(zhuǎn)化確實要做很多工作。我們讀文學的時候有一個自身的節(jié)奏，但在電影里它不是這樣的，我們要用另一種方式去講故事?！?/p>

小說中有留白，人物的前因后果往往如藏在水平面之下的巨大冰山底座，可感知而不可親見。“小說里人物的邏輯甚至不需要太清晰，因為讀者會自己尋找，甚至停下思考。電影也有留白的部分，對我來說這次在創(chuàng)作上非常有挑戰(zhàn)，有很多新的課題要去解決和攻克——這不光是改編和翻譯，而是要重新建立一種想法。”

《繡春刀》系列的故事和劇本都是從人物出發(fā)的?！拔覀円闱宄氖?，他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要做什么，他的訴求和欲望是什么，這些會讓人物帶著我們往里去。”拎起那些故事的線索很明確：需要錢，需要幫助一個關(guān)心的人，需要解救一個處于危險中的人。

但《刺殺小說家》的主題看起來超過了一般的現(xiàn)實認知，有一些形而上?！八闹黝}是‘相信就能實現(xiàn)’，不具象，發(fā)生的可能性、概率性很小?！彪y題擺在面前：“我們怎么說服觀眾去認可主人公的選擇，和他一起選擇相信呢？”

路陽

對整個創(chuàng)作團隊來說，這種“相信”也需要過程。董子健讀完《刺殺小說家》劇本后的第一反應是驚訝，怎么有人敢拍這個？事實上，2017 年路陽基本敲定最終版前，劇本已經(jīng)琢磨了近兩年?！埃ǜ牧耍赘寰筒徽f了，中間甚至還幾乎推倒重來過。電影表達的情感核心一定是一件事甚至是一句話，但我們要用非常有意思的人物和故事把它們包裹起來。人物的故事一定是從主題上生長出來的。”

在路陽看來，董子健本身的氣質(zhì)就具有這種說服力。他對董子健的第一印象是“內(nèi)心干凈，很有能量，又不會炫耀”，董子健的思考方式和成熟度都有超過他年齡的部分，這完全契合了路陽的期待?！拔蚁Ｍ@個演員年輕、有活力，真的有少年感，又希望兩個人物間有反差，所以他對世界要有一個深刻的認識，他經(jīng)受過磨難，但仍然抱有希望。”

董子健扮演的小說家在兩個時空里都真實存在，這當然跳脫了現(xiàn)實主義，但他覺得不一定要說服自己完全“相信”?！拔也蛔孕呕蛘咦顭o措的時候，表演的反應是最自然的，因為你現(xiàn)實中的情緒是最真實的。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甚至可以刻意保留一點在表演中。”

這和路陽的目標不謀而合，就是讓觀眾和故事里的人物同步。“接受的信息、情感的反饋都是同步的，他們做出了一樣的選擇，當然這個時候，這還是我一個美好的愿景?！彼蚕嘈拍莻€“支撐點”的可靠，“一個人能去相信一定是有切實的動機的。小說里是一個尋找孩子的父親，這個設置就足夠讓我去相信這個人，一個父親為孩子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相信某種只有0.1% 的可能性。這是人之常情，也是本能?！?/p>

路陽

過程本身就是一種驗證

要把故事落到實處，需要一切視覺化的呈現(xiàn)去支撐，《繡春刀》系列中大多運用的是實景拍攝，《刺殺小說家》里則用到了許多高難度的特效和后期。最初路陽約特效指導、動作導演、攝影師等一群人開會時，大家都覺得他瘋了?！八麄儾幌嘈盼艺娴臅磩”救ヅ倪@樣一個故事，他們甚至以為，開完幾輪會之后我會知難而退?！?/p>

在雙雪濤的小說里就是兩個平行世界，互相影響、對應角色的命運互相有能量的聯(lián)系，路陽對此有心理準備?！?我們就是要兩個世界同步去推進故事、展開冒險，要去學習和適應真正能呈現(xiàn)這些關(guān)系的技術(shù)和手段。11 個月的前期準備時間，就是把一件瘋狂的事情變成一個可以操作的事情。”

故事里的“異世界”需要大量的概念設計?！靶枰覀兓üΨ蛉ピO計許多新奇的視覺奇觀、世界的肌理?！倍艾F(xiàn)實世界”的設計則更需要拿捏好分寸。“因為它提供了一個強烈的假定性。”兩個世界的關(guān)系直接決定了父親相信的能力?！八欢ㄊ且娮C了某種奇跡或是神力才被激發(fā)了，那么，現(xiàn)實世界中的美學應該基于怎樣的生活氛圍和年代？每一個細節(jié)的確定都會對觀眾起到潛移默化的影響，影響他們接受和進入故事的程度?！?/p>

本來，路陽試圖用兩種色調(diào)去區(qū)分兩個世界的差異，但后來他意識到，這是個一廂情愿的想法——這種刻意，會影響觀眾觀看時的專注度。“前期我們的確設計了許多呈現(xiàn)兩個世界變化的方式，比如讓異世界更絢麗一些，但它不能絢麗過度到失去真實感。我們相信那個世界是可以自己成長的，里面所有的人都應該是鮮活的?！焙髞硭麄冇谩肮狻弊鳛閮蓚€世界求同存異的連接線索，觀眾能感受到變化，卻不一定能看破。

電影在重慶實景拍攝，借用了這個城市不少魔幻“8- D” 的效果。拍攝時是冬天，重慶的植被依然是一片綠色?！皹淠镜母岛軓娏遥€有很多在空中的藤蔓植物，能讓人感覺到這是生命力強勁的表征?！?/p>

整個電影的后期花了兩年多的時間，剪輯就用了七個月?！懊恳话婕糨嬐七M，包括有特效鏡頭調(diào)整的時候，我們幾個主創(chuàng)都會根據(jù)看到的結(jié)果腦補出應該呈現(xiàn)出的畫面，但其他人看來，還是一堆綠布加一群跑來跑去的小人?！?/p>

他們已經(jīng)在這個項目中沉浸了好幾年，讓路陽感到驚喜的是，每個階段的鏡頭、每個部門的創(chuàng)作，不管是聲音、特效還是調(diào)色，階段性反饋的成果都超過他的想象。“工作量近乎之前的十倍。舉例來說，《繡春刀》我們花了四五個月完成了全部的聲音，但這次聲音部門工作了近一年，有些部分聲音的軌道數(shù)有上千層之多?！?/p>

要構(gòu)建起這個細節(jié)豐富的新世界，他們要面對很多不熟悉的東西?！拔覀円層^眾感到這個世界里的東西是有生命力的，有質(zhì)感、有分量?！币环昼姷溺R頭里可能有一千種聲音元素出現(xiàn)，他們要做足夠冷靜的取舍?！耙直娉瞿男┦菍⑹伦钣袃r值的聲音，哪些是畫面外形成重要信息的聲音，包括音樂和臺詞的比例，創(chuàng)作思路和我們之前的經(jīng)驗的確是不一樣的。”

電影的整個制作過程，在路陽看來就是對電影主題身體力行的驗證。“我們相信這種可能性。如果一開始就不信的話，我們不會做這件事。這不是建立在狂妄和無知上的，不是唯心的判斷，最初我看到小說決定拍成電影的時候，就知道可以找到做成這件事的伙伴。”

這些人匯合在一起，是1+1 遠大于2 的效果。路陽之前就和MoreVFX 公司合作過，在《刺殺小說家》制作的五年中，他們也參與了不少其他電影的創(chuàng)作，技術(shù)和理念都有飛速的成長?！八麄兘o我們提供了可能性，我隨時會去問，你覺得這樣拍可行嗎？他們不會隨便回答可以還是不可以，但如果徐建（刺殺小說家視效指導&MoreVFX CEO）告訴我‘差不多’，我就知道他們一定能做到?！?/p>

最初對于電影需要五年制作周期的預判，同樣基于科學的流程分析?！安皇强空l的一口氣撐在那兒的，電影制作需要用非常系統(tǒng)的方法把大小具體細節(jié)一一列出來。比如電影中數(shù)字角色的模型制作，在它的引擎里面數(shù)達到1 億多個面，因為不僅要模型做得好，還要活靈活現(xiàn)，真實到每個毛孔都可以開合、變形，隨人物的表情和表演發(fā)生變化。一開始雖然我們并不清晰地知道我們要做這些工作，但我們有預感要用到的時間量。”

路陽

“我比任何時候都更相信電影”

路陽很喜歡看動漫?！氨热缙譂芍睒?、《20 世紀少年》、《怪物》這些?！痹谒磥?，早期的時候漫畫其實突破了攝影的限制，在特效還不那么發(fā)達的年代，“漫畫有它獨特的表現(xiàn)力和張力，可以用夸張的方式、用第一視角去描述世界和人物”。這種限制在技術(shù)革新后被漸漸打破，但兩種呈現(xiàn)方式仍然各有所長。

近年來網(wǎng)飛公司制作了不少由漫畫改編的電視劇，雖然用鏡頭還原漫畫中的場景與從文學文本構(gòu)建鏡頭的方式非常不同，但路陽看到了其中不同的難點?！澳闳椭?、還原漫畫中的一個鏡頭當然很好，但這不是漫畫的精髓，漫畫還是有它的主題表達的，電影是否能帶給我超過原著的那種沖擊力？那種能量本身才是重要的。改編后的電影一定要獨立于原作之外，有自己的生命力才有存在的價值。”

漫畫的分格方式和電影的分鏡頭有一些相似的概念，但他覺得其中存在一些基本的不同：“戲里有調(diào)度。”“這是需要演員去完成的。所以每次我先考慮的是這場戲里的內(nèi)容是什么，如何控制故事的節(jié)奏、演員的表演，然后選出最優(yōu)方案去進行分鏡頭設計。”

《刺殺小說家》的拍攝許多都牽涉幾百人的大場面調(diào)度，拍攝前每一個方案都經(jīng)過精準的演練。他不喜歡現(xiàn)場的即興發(fā)揮形式?！拔业墓ぷ髁晳T是開拍前最大程度地做好所有計劃，溝通到非常細致，到現(xiàn)場只要各司其職，拍哪些鏡頭、機位在哪里全都一清二楚，現(xiàn)場的時間可以留給打光和演員表演的細節(jié)調(diào)整。”

他喜歡這種工業(yè)化的工作流程。單單是前期分鏡頭的部分就做了四個月，每周集中討論方案的可行性和性價比，復雜的方案全部再演練一遍。“我們要保證這個項目的鏡頭呈現(xiàn)效果，不能在開拍前心里沒有底，不希望有折扣。”即使現(xiàn)實的遺憾必然會出現(xiàn)，路陽都想盡己所能保證鏡頭的安全性、演員的安全性?！叭绻總€鏡頭都損失掉一點的話，它就會變成另外一部電影?！?/p>

這種方式也讓演員心安。在雷佳音看來，路陽的這些作品總能在某個方面拽著他往前進一步?！叭宋镂谋尽⒏鳁l線索都特別清晰，包括導演的能力和團隊的氛圍，你往那兒一站就知道往哪個方向，只是辛不辛苦、能不能突破。”

路陽感激所有的演員，以為角色減肥30 斤的董子健為代表，他們都不遺余力地為這部作品掏空自己?！扒捌谖覀冇羞^無數(shù)的考量，演員們在我們考慮的東西之外，又帶來了新的驚喜，他們?yōu)槿宋飵淼纳鷦雍枉攘?，都屬于文本劇本和拍攝方案之外的某種東西。”他不希望演員只擔任“執(zhí)行”的角色，“我知道終點在哪里，但應該從哪條路走過去，這是演員自己的選擇?！?/p>

在制作《刺殺小說家》的這些年里，路陽也一并目睹了產(chǎn)業(yè)發(fā)生的變化?！氨热缱罱陀泻芏嚓P(guān)于電影和流媒體關(guān)系變化的討論。人類在不同時期需要不同形式的藝術(shù)，這是基因中的需求，我們都需要某種熏陶，某種純精神的享受，感受到某種氛圍，這一點上，電影有其他形式不可替代的位置。觀眾對電影的需要不只是信息的獲取，也不只是純粹的娛樂，是一種藝術(shù)的需要。我還是相信電影的，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更相信。”

監(jiān)制：任博 Renee Yam / 攝影：haochen / 策劃：梅紅妹 Timmy / 采訪、撰文：李冰清 / 造型：陰博文 Blair Yin / 妝發(fā)：竇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