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彼察邦
前不久《記憶》成為阿彼察邦在中國內地公映的首部長片。上映短短幾天就創造了這部影片在全球的最高票房。票房數字比起好萊塢大片不值一提,但意義重大,要知道,與近幾年頻頻捧得金棕櫚的日韓導演劇情敘事風格不同,這位泰國首位金棕櫚得主的影片以實驗著稱,在現實與超現實之間游走,在光影和聲響里完成哲學思辨。對于阿彼察邦的電影,很多觀眾已經被擋在“非好萊塢敘事”的門檻之外。跨過這個門檻,是導演營造的似夢非夢的世界和靈性閃過的美妙瞬間。
一直在泰國本土拍電影的阿彼察邦,《記憶》是他第一部外語片,也是第一次離開泰國拍攝,并與著名的專業演員合作。這個閱讀著“獵人尋找失落文明寶藏”類小說長大的導演,被亞馬遜地區殖民時代的浪漫小說影響,也被那樣的世界吸引。
在過去十年里,阿彼察邦走遍阿根廷、巴西、秘魯以及哥倫比亞,停駐又離開。這些旅行激起了導演對過去的迷戀,《記憶》便在這個過程中逐漸成形。
在陌生場域進行創作,除了語言障礙,還將面臨文化歷史背景的差異。但是阿彼察邦在哥倫比亞和泰國之間,找到了相似的記憶。他將自己放在聆聽者的位置上,聽心理學家、考古學家、工程師、改革家、廢品回收員等等不同的人講故事,以便在自己的敘述中變得更自如。
在《記憶》之前,阿彼察邦幾乎只用自己熟悉的幾個素人演員。和蒂爾達· 斯文頓的合作是阿彼察邦第一次用這樣知名的專業演員。然而兩人是相識十幾年的好友,之前在現代藝術和短片上共事,讓長片的合作水到渠成。在阿彼察邦這里,職業演員和非職業的界限似乎沒有那么分明,他被演員內心的憂郁感吸引,他關心演員為影片賦予的空間,在圍讀劇本和即興創作中找到演員和導演之間舒適的平衡點。
阿彼察邦從不需要演員深挖人物的背景、動機,也不分析心理。于是那些在劇本階段模糊的概念,被演員賦予生命的時刻,常常會讓他感動落淚。
蒂爾達飾演的女主角杰西卡,在影片中患有“爆炸頭綜合征”,這是一種因為聽到不存在的巨響而影響睡眠和生活的癥狀,常常由焦慮和壓力導致。阿彼察邦就曾很長一段時間,總在黎明時分聽到仿佛宇宙爆炸一般的巨響。導演本人的真實經歷加上哥倫比亞的環境,共同構成了杰西卡這個角色的基礎,而女主的名字,則來自導演最喜歡的電影之一《與僵尸同行》。在那部影片中,杰西卡· 霍蘭德是一位甘蔗園主的太太,她神志不清,夜晚總不可避免地被巫毒鼓聲所召喚。
阿彼察邦曾很多次表達過對聲音的在意。除了對振動、波段這些物理質感關注,阿彼察邦更感興趣聲音與記憶的概念和表現形式存在的關聯。哥倫比亞的山脈被想象成蜿蜒的脈絡和曲折的小溪,好似大腦的溝壑和聲波的曲線,化為人們幾個世紀來對記憶的表達。
和阿彼察邦之前的作品類似,《記憶》也在探討時間上現在與過去的關系。通過片中人物、考古的角度,以及人對山脈和自然的干預,《記憶》呈現了個人與集體記憶的糾葛。杰西卡像一個空殼,一個虛無的靈魂,吸收著他人和杰西卡的記憶,像一顆被鉆孔的頭骨,需要被填滿或清空。而導演和觀眾所尋求的答案,就藏于哥倫比亞的深山,在那些溝壑蜿蜒里,承載著人類層層疊疊上千年的“記憶”。
阿彼察邦
Q&A:
在你過去的所有作品中,無論是電影還是當代藝術,“記憶”都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你為什么對“記憶”這個概念這么感興趣?
阿彼察邦:因為我自己的記憶力很短暫,我很容易忘記一切。我認為電影制作不僅僅是一種保持真實的方式,更幾乎是重新觀察那些記憶,并創造另一種記憶的方式。但是對《記憶》來說,情況就不同了,因為它不是過去的記憶,而是我身處哥倫比亞,聆聽許多人對不同情況的觀察的即時記憶。它是一種處理不同類型記憶的完全不同的過程。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你的第一部外語片。是什么促使你離開故土拍攝?
阿彼察邦:我在泰國感到非常舒適,我想迎接挑戰,做一些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沉浸在挑戰中,融入不同的文化。
你曾說過《記憶》是一部關于“聲音”的電影,也強調過電影是關于“時間”的塑造。所以我們能把圖像理解為空間,把聲音理解為時間嗎?
阿彼察邦:我認為拍電影是處理時間的事情,但不是真正的時間。當我們勘景時,不是為了捕捉畫面。我們通過不同的記憶、不同的觀察方式來解讀和詮釋。我認為影像和時間的這種關系,是根據觀眾的記憶和對時間以及對電影的理解來看待的,所以它才被呈現在影院的大銀幕上。但同時,我們所捕捉的圖像并不是現實的,它是我個人幻覺的一種反應。如何呈現出你所看到的是一種幻覺,而不是現實,這是一個挑戰。
阿彼察邦
這是一個非常哲學式的回答,你對空間的敏感與你學習建筑的背景有關嗎?對聲音的敏銳又是從哪里來的?
阿彼察邦:我肯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建筑的影響。我對某種類型的建筑非常著迷,特別是當你去哥倫比亞時,那里的建筑風格和材質都非常濃重。它們總是有一個圓形的天窗來引入光線。幾乎就像建筑物通過這些孔洞在呼吸一樣。我喜歡身處哥倫比亞和拉丁美洲。總的來說,建筑是有呼吸的。
《記憶》這部電影其實已經制作完成幾年了,現在你的“爆炸頭綜合征”已經完全好了嗎?
阿彼察邦:謝謝你的關心。實際上,在拍攝期間,當我搬到那個小鎮時,突然意識到它不再存在了。所以也許制作電影就像是驅邪一樣,為了擺脫它,就要遭遇它、直面它。
拍完電影后,你有沒有弄清楚這種情況背后的奧秘?它有沒有再次出現?
阿彼察邦:它確實回來過,但是時間很短暫,而且很多人都有這種癥狀,但醫學界并不知道具體原因,可能是由于壓力引起的。
我對這部電影有非常切身的體會,當年在戛納看的時候,根據我的觀察和個人經驗,觀影過程中真的很難抗拒入睡的欲望,其他許多觀眾也在你創造的這個夢境中睡著了。所以如果你的觀眾在你的影片放映過程中睡著了,你會怎么想?你對此感到高興還是不高興?
阿彼察邦:說實話,不帶有感情色彩地說,我并不在乎。我覺得一旦電影上映,它就有了自己的生命。我有時,但并不總是,也會在自己的電影中睡著,但我很少看自己的電影。不過我很想知道當你再看一遍的時候,你會有什么感覺,比如在中國上映時。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總是在變化,特別是這種有機的電影,它在結束時并沒有固定下來。
好的,我會帶著我的家人去看這部電影,看看他們是不是也會睡著。
阿彼察邦:告訴他們不要想太多,慢慢跟隨聲音和光影,一定不要考慮太多。
阿彼察邦
你剛才提到,你并不經常看自己的電影,你不去反思自己的創作道路嗎?
阿彼察邦:我反思得太多了,但我覺得那是一種不太健康的人類行為。實際上,我更喜歡只是活在當下,專注于自己的感知就已經足夠了。
《記憶》中有一個什么都記得的角色。你認為記住一切是你渴望擁有的一種能力嗎?或者你認為這也會成為痛苦的根源?
阿彼察邦:兩者皆有吧。因為有時我覺得問題在于記憶,特別是關于幸福的記憶,比如當你愛一個人或享受某個時刻,然后當這個記憶消失,你真的會懷念那些時刻。我感覺記住每一件事,對于生活的細節會有所幫助。但對于像分手或爭吵這樣的創傷事件,我們同樣不能忘記,那是可怕的。我認為這個角色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我們的欲望。同時,這也是大腦的機制,為了防止忘記而存在的。
拍電影和做當代藝術一直是你表達自我的兩個主要渠道。這兩個自我表達的渠道,對你來說目的是相同的嗎?
阿彼察邦:我想是的。有時我并不覺得創作電影是一項工作,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正如我們之前討論過的,它是關于圖像、時間和記憶的問題。對我來說,這些關鍵詞是生活的一部分。因此,電影制作是一種回答那些我一直以來探索的問題的方式。
那當代藝術呢?
阿彼察邦:“ 是”和“否”意味著有時電影和藝術是相互交織的。它們引發了許多關于存在的問題,比如,為什么我們現在還需要它們?對我來說,很多時候它們只是分散注意力,無論是娛樂、消遣還是智力上的分散。這是一個主要問題,有時創作它們就是為了尋找答案。我希望有一天能夠不再需要制作電影或藝術。我想那將是一種終極的生活方式。
你不認為對于藝術家來說,不斷地生活、創作藝術,拍電影直到不能創作為止,才算是終極嗎?
阿彼察邦:我認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藝術,但有時我們會質疑,比如,為什么我們做夢?所以我認為這是相同的道理,為什么我們需要藝術呢?
你設想過嗎?停止拍電影,停止藝術創作,也停止寫作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你會做什么?
阿彼察邦:對我來說,我不想將我的身份與某些事物聯系在一起,比如作為一個泰國人或一個電影制作人,我覺得這是一種陷阱。除了是一個愛人、一個兒子、一個兄弟,我還可以做很多事情。所以你有很多表達方式,我認為電影制作人和藝術家只是存在的一小部分。
這些年來你一直在支持年輕的電影人。既然你做了很多藝術方面的事情,那你是否認為文學或電影作品中有一些東西是年輕創作者有必要去看和讀的,能從中學到一些東西?
阿彼察邦:我真的沒有確定答案。因為我認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有些人假裝他們想拍一部讓人昏昏欲睡的慢片。而你必須傾聽自己的內心,找到真正喜歡的事物。有些人制作類似好萊塢電影的作品,這完全沒問題。我能做的就是告訴你我喜歡的東西。我喜歡梅沙· 塞利莫維奇(Me.a Selimovi.);庫爾特· 馮內古特(KurtVonnegut),一位美國作家;以及雷·布拉德伯里(Ray Bradbury),一位科幻作家;還有亞瑟·查理斯·克拉克(ArthurC. Clarke)……還有很多其他的名字。我還想了解中國作家。
阿彼察邦
那么電影片單呢?作為一個電影導演,相信應該有一些電影能激發你的靈感。
阿彼察邦:我很喜歡奧利維拉(曼努艾爾· 德· 奧利維拉)的電影。還有科波拉的《對話》(The Conversation)。對于許多歐洲導演我也非常喜歡,像雅克· 里韋特(Jacques Rivette)。
除了在這些偉大的書和電影里,一個年輕創作者還可以怎樣找到創作靈感?
阿彼察邦:我認為保持靜默很重要,這樣你才能真正傾聽你的身體和心靈。有時候旅行很有幫助,但也可以在家中實施。這涵蓋了許多事物,不僅僅是藝術,還包括你的飲食習慣。有時你只是覺得需要吃某種食物,但其實這可能只是廣告、社交媒體和社會習俗對你的影響。
有些人吃素,有些人則不喜歡,你的身體會告訴你需要什么。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電影創作,你的創作是不是也不跟風追隨潮流呢?在這方面,你可能需要減少或停止使用社交媒體,因為有時它會給人帶來太多壓力。是的,有時候社交媒體會讓人感到不堪重負。
在《記憶》之后,這兩年你做了哪些工作?能不能聊聊你的新項目?
阿彼察邦:在一些現代藝術創作的間隙,有一個詞引起了我的濃厚興趣,那就是虛擬現實(VR)作品。我將前往德國展示一個VR 作品,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新的領域,我喜歡這種新技術。至于這個新領域,目前我還不能給你太多信息,但它將是一部科幻短片,涉及到亞洲地區的主題。它關于人類,人類的野心,以及對于信仰、對上帝或其他信仰的質疑,這部電影將提出這些問題。
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公映,你對中國觀眾有什么想說的嗎?
阿彼察邦:我會說這真是太瘋狂了。我知道不少人看我的電影,但大多數并不是在電影院。對我來說這是令人興奮的。很多人為這部電影付出了很多的精力和愛。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美好的合作。所以我只是想向觀眾們說,這是一個在影院里觀看的機會,因為這就是《記憶》這部電影打開的方式。我依然建議大家,不要想得太多,讓它自然流動。
對我來說,你看到的就是你感受的。樹就是樹,沒有別的。
攝影:Harit Srikhao / 監制:葛海晨 / 編輯:梅紅妹 / 采訪:幗杰、藍詹 / 撰文:幗杰 / 統籌:陳柳凝 / 編輯助理:Lucy Y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