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遠征 | 埋一粒種子

    馮遠征之所以毫無保留地投身表演教學工作, 是因為那來路他也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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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遠征

    觀察

    2019年10 月,北京人藝宣布開辦“表演學員培訓班”,面向全國范圍內22 至45歲,專業藝術院校畢業的話劇、影視表演方向的畢業生,培訓期滿、表現優秀且考核通過后,將被聘為北京人藝簽約制演員。

    兩個月后,15 名學員帶著陌生與向往,走進了這扇大門。作為表演老師,馮遠征將在未來一年的時間里,與他們朝夕相處。

    諸如“做戲先做人”的泛泛之談落到實處,馮遠征有一套自己的觀察標準。上課的時候是否有集體意識,意味著這個人自私與否;偷懶在任何一個行業都走不遠,更別說試圖用“小聰明”遮過去的;情緒和語言表達透露出心理狀況,不健康的心理不單影響作為演員對于人物的塑造,更會左右一個人的職業生涯。

    甚至在更早之前的2013 年,馮遠征在北京電影學院、上海戲劇學院開設表演課起,青年人具有的普遍時代特性,便引起了他的注意。自小,他們接受著來自父母及祖輩的呵護,有許多孩子進入大學后,一邊享受著解除束縛的新奇,同時又在生活細節上顯得手足無措。

    “包括考到我們劇院的一些小孩兒也是一樣的,如何讓他們學會獨立而不自我,是需要打破的關鍵一點。”馮遠征所表達的獨立意識,是作為個體如何參與到集體活動中,是“我能干什么”而非凡事等著別人來服務。

    “我在電影學院上課,一個月中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給他們建立互相幫助的意識。不只是簡單地告訴他們這是一種行為、行動,而是在排練的時候讓他們有種相互幫襯的感覺,那么就需要方法。比如先學會不要懼怕、互相信任是特別重要的。演員在舞臺上也是這樣,我要全身心地把自己交給對手,建立默契。出現任何問題,我們一起補救。”

    強烈的自我意識還體現于演員對自身的過度關注。在2019 年出版的《馮遠征的表演課》中曾提起,一次排練中,女演員在哭戲時表演痕跡重,“老是用技術”。馮遠征便建議她背過身去,把注意力集中在表演情境和臺詞上,感受它帶來的內容,準備好了再開始。果不其然,隨后的表演自然了許多。不以自身角度出發預設觀者的感受,足以排除演員的一部分雜念。

    在馮遠征看來,這是通向“自由表演王國”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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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遠征

    開發

    在他的表述下,塑造出扎根且生動的角色不必倚賴“神來之筆”。那些無數次聽到過的,在文字包裝下被描述為“靈魂附體”般的體驗,更像是他者口中頗具浪漫色彩的戲言。

    并非所有演員都是職業演員。

    馮遠征在表演課堂上運用的方法,即使不做演員,也可以被用作保持專注與覺知,增強感受力,拓展想象空間,甚至身體開發的自我訓練。深耕表演數十年,他打破專業與形式間的壁壘,歸于以人為本的核心。以此,馮遠征相信,演員的訓練需因個體差異而定,不同階段,分層遞進。

    去年,他帶領學員班的孩子們排演《日出》,陳白露的扮演者生于1997 年,是個24 歲的漂亮姑娘。馮遠征回憶:“現在很多女孩的內心比男孩還剛,這小女孩也是,跟別人聊天,話不投機上來就給人家一個鎖脖。我就不斷給她強化,排練的三個月里每天提醒她,說話輕一些、慢一點。時代造就了女孩的獨立和強勢,那我需要反過來讓她體會和理解角色中的柔弱。”包括在服裝上的要求,不許穿肥大的衣服,進排練廳必須換上高跟鞋,從崴腳到慢慢走順,最后再去尋找婀娜的體態。

    分析人物心理,先從結合演員自身經歷開始,馮遠征時常和她聊天。“比如說她經歷過最痛苦的事情,講給我聽,我告訴她這件事可以放到表演中的哪個地方,然后再告訴她角色經歷了什么,角色心里在想什么。這樣的轉化讓她在舞臺上就不是在想自己的痛苦了,而是慢慢感受到陳白露的痛苦。”

    馮遠征坦言,不要奢望一個人在二十出頭的年紀表達深刻。正如他剛考入人藝學員班時,林連昆老師說的“一切從零開始”。

    更多時候,馮遠征教授表演的對象是非本專業的學生。某年,馮遠征碰到一個總帶著羞怯和忐忑的攝影系男生。通過聊天得知,男孩本是成績優異的鋼琴演奏方向的藝考生,家人也一致認為報考音樂學院順理成章,沒成想藝考前他突然感到了無形的壓力,選擇放棄音樂,轉投電影。現實殘酷,入學后面對全然陌生的專業,男生對生活滿是不安和迷茫,體現在言行,更體現在他有點不修邊幅的外觀。馮遠征告訴他:“既然不想重考,就應該踏實下來,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哪怕未來放棄這個專業,但現在不要懼怕,要學。”倆人約定,剩下的20 天里,一起完成好拿到手的角色。

    轉年,馮遠征到電影學院帶下一屆學生,男生特意跑來看他。站在馮遠征面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少年。“我就問他干嗎呢?他說在剪片子,現在一切都挺好,也喜歡上了自己的專業。”講到這兒,馮遠征笑了。還有許多學生將課堂上學到的訓練方法帶到了劇組,即便是在其他部門工作,也會幫忙啟發、調動現場的演員,得到帶著驚訝的認可后,他們有的會驕傲地說:“我老師是馮遠征。”有的則會像揣著尋寶地圖的孩子,絕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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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選擇

    熱烈地、莽撞地,遲疑著、迷茫著,馮遠征之所以毫無保留地投身教學工作,因為那來路他也走過。

    1989 年,已是北京人藝演員的馮遠征決定放棄北京的一切,前往西柏林高等藝術學院(現柏林藝術大學)學習表演。奔馳車、徠卡相機、蔡司鏡頭象征著遙遠的國度,那個時候他一句德語也不會講。

    起初的四個月,馮遠征被語言學習熬得沒了脾氣,像個不會說話卻有思想的嬰兒,想說點什么都得在心里反復演練半天,結果對方的一個回復又把他變成了“啞巴”。本以為熬過語言難關,眼前便只剩下坦途。事實上,兩年后能用德語開玩笑的馮遠征逐漸意識到,在這里,他幾乎沒有成為演員的可能。

    “好比北京人藝的《茶館》一開幕,王利發是大山演的,你信嗎?在德國是一樣的,大幕一開我演哈姆雷特,誰信啊?不會有人信的,就是這么簡單,盡管大山說得一口京片子。德國人和我們一樣,具有很強的民族性。”馮遠征太熱愛表演這件事了,他只能,也必須做演員。

    琢磨著要不要回國的日子像踩在刀刃上。離開兩年,回來還有沒有機會,會不會被接受?全都是未知數。“我前后掙扎了半年,就像生存還是毀滅的問題一樣。留下來我覺得自己做不了演員,那不做演員我還能干什么?”盡管以當時的社會發展情況看,留在德國,努力工作、按時繳稅,生活大概率無憂。直至聽到一個已經拿到身份的朋友跟馮遠征吐露“自此回家看母親都要簽證”的心聲,成為了最后的推力。馮遠征心一橫,買了回北京的機票。

    “過了若干年,所謂出了名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你當時回國的決策太英明了。但如果我只是一個特別普通的演員呢?可能人家會說你還不如留在德國,或許那里是一個好的生活。但是今天我坐在這里回想,我覺得自己的決定是對的,因為我有一個夢想.還是要做演員。”

    他回想起在教授家地下室建小劇場的日子,每天能從下頭搬一卡車的土上來。他想起小時候隨父母到了五七干校,于荒涼深處學會干各種農活,問自己:那五年是怎么過的?又想起回了北京,執著于跳傘,畢業、戀愛、失戀;沒人跟他說話,他就把自己所有角色的臺詞一字不落地都說了一遍,影視劇、話劇全算上,“像是突然哪根神經打通了似的”,把自己的潛能全都用在一件事上頭,好像無形中訓練了專注力。

    他的人生里,沒有一步路是白走的。對表演、人性、世界的普遍性理解才是一個演員內在空間不斷拓寬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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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遠征

    未來

    執著沿用一種表演體系培養演員,在馮遠征看來是錯誤的。

    “我們的時代變化這么快,原來用手機可3 年一換,后來是一兩年,現在可能半年就換了。新的東西越來越多,而我們的表演教學像還拿著大哥大用似的,這是比較可怕的事情。因為時代在進步,而我們在理念上卻沒有太大的更新,所以我認為有必要引入新的內容和方式,只有從表演教學方法上有了質的飛躍,才能改變中國的表演現狀。”

    “我會把自己教學過程中的經驗和方法落在筆頭上,平時記筆記,但是下一年或許就會被自己否定了。就像我自己實際的表演,每年下來我都會梳理這一年的表演,好的就不要了,因為我覺得好的已經過時了,不斷革新、不斷更新,把長處變成短處才能尋找到新的長處。藝無止境,沒有最好的。”

    2021 年1 月,“表演學員培訓班”中的10 名學員正式簽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馮遠征帶著他們再次站在排練廳門口,他說:“許多人覺得這兒是殿堂,這里不是,這是你的工作單位,如果未來你在這里頭見到你認為不對的,不要跟著學。”但當他們排練完成準備上臺時,馮遠征在后臺又給他們開了個會,他說:“這是殿堂,是你們的,也是我心目中的,這塊臺板是老藝術家們盤出來的,我們必須尊重,絕不能玷污。”馮遠征希望他們心里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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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遠征

    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將迎來70 周年院慶,例如《日出》《嘩變》《蔡文姬》等經典劇目將被復排,也意味著青年演員將再次經受嚴格的考驗。

    近兩年,無論是劇院內部抑或觀眾結構都發生了改變,馮遠征坦誠不應懼怕更新換代。

    “好比今天晚上通知我回劇院演《茶館》,那不用走臺上去就來,因為演了二十多年,都融化在血液里了。肯定不能這么去比。但翻回頭說,要如何讓觀眾接受青年一代,這個需要觀眾第一寬容一些,第二尖銳一些。寬容就是先接受,尖銳就是挑剔,勇敢地告訴他們演得不好。”

    這幾年人藝設立青年演員培訓計劃,其中一項就是臺詞課,起初開課的原因就是觀眾留言薄上總出現的:聽不清年輕演員的臺詞。馮遠征說:“我們不帶麥,那對不起,聽不清楚是什么問題?是演員的基本功問題。不能賴觀眾,必須從自身找原因。那我們就得給他們開課。”除了上課,生活中馮遠征督促他們看書、讀劇本、做劇本朗讀、分析人物,只有不斷擴充演員的閱讀量,用看似強迫的方式去提高演員的閱讀水平,增加臺詞能力。

    他笑著說,泡在這樣的氛圍里,姑娘們越來越美,小伙子越來越帥。2014 年他過了屬于自己的第一個教師節,那天他收到了許多學生的信息,那一刻,特別感動。

    攝影:王龍偉 / 策劃:任博 / 采訪、撰文:在安 / 形象:心平氣和王德芙 / 妝發:竇凱 / 服裝助理:小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