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對于很多影迷來說,曹保平、黃渤、周迅這三個名字不僅意味著電影基本質量的保證,還意味著一些不同的能量。人們期望這部電影能超脫娛樂,成為一只向現實揮舞過去的拳頭。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黃渤、曹保平、周迅 

    海水倒扣在天上,于是魚從空中墜落。

    車禍現場,一只腳碾在胸口,下巴的輪廓是年輕的,死生不明。雨水交合泥水,雷聲伴隨人類呼號。一個巴掌狠狠摔下。公路上失水之魚奮力一搏,與無望一起落回地面。

    畫面切換,周迅困在傾覆的車中,嘶吼拍打,頭發被泥水攪作一團。再切,黃渤幾近癲狂,跪坐在地,將非人般的笑聲扔向天空。在他身后,滾滾濃云吞噬光明,死魚尸體泄了一地,活脫脫一幅末世圖景。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周迅、黃渤

    這段僅有十四秒的短預告曾在影院中貼片放映,是電影《涉過憤怒的海》第一支公共預告片。字幕除了片名和計劃上映時間以外,只出現了曹保平、黃渤、周迅三個名字。但是對于很多影迷來說,這三個名字不僅意味著電影基本質量的保證,還意味著一些不同的能量。預告片驚鴻一瞥的獨異氣質也讓人懷揣期待。人們期望這部電影能超脫娛樂,成為一只向現實揮舞過去的拳頭。

    等到拳頭落下,已是2023年年尾,比第一支短預告里的上映時間晚了兩年多。好在結果不錯,一些人被這一拳悶得喘不過氣,感嘆后勁太大。一些人被中式原生家庭的主題內核刺痛內心。有人忍不住起立鼓掌,稱這部電影是曹保平生涯最佳。被問到這個問題時,曹保平展現出他一貫的理性。在他眼中,這部電影不能算作完美,也有其“澎湃和撞人的東西”,最后結論:還算是作品序列中的一個“優等生”。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曹保平、周迅、黃渤

    攝影棚內被區隔出數個不同空間,水泥色的禁室中一燈一桌。曹保平、黃渤和周迅圍坐在桌子周圍,無聲對峙。咖啡杯打翻,渾濁液體滴落地面。眾人屏聲凝息,唯余陳漫按動快門的聲響。三人之間,一股凜人怒意悄然而生,讓人仿佛回到電影世界。直到快門聲停止,三人不知是誰說了個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圍觀眾人方才一齊松了口氣。

    《涉過憤怒的海》是曹保平第二次在片名中帶上“憤怒”二字,上一次是他真正的電影處女作《光榮的憤怒》。曹保平稱自己并非要刻意“憤怒”,之所以潛意識里會選擇“憤怒”這個詞,“是因為這兩部片子都具備某種意義上極致情境下的人物命運的突轉,在這種情境之下,就容易產生憤怒這種極致的情緒。”

    “極致”一詞也成為解讀曹保平電影美學的關鍵詞匯。當被問到究竟要如何定義極致,曹保平磕著手上的煙斗,思忖片刻,拋出答案:“就是人生中的脫軌吧。”他進一步解釋說,”我們每天的正常生活其實就像是一條軌道,人這一生中,總會有幾次脫軌的時候,有時候我們能夠修正回正確軌道,有時候我們會墜入深淵。這都是極致。“

    這或許能夠解釋電影中黃渤飾演的金隕石為何會像一列失控的列車,以復仇為名,拽著自己和他人向深淵轟然碾去。影評人焦雄屏曾將曹保平的電影稱之為中國式的黑色電影,并拿比利·懷爾德的經典電影《日落大道》與之類比,“一開始便告知槍殺與死亡,然后讓觀眾屏息在封閉、壓迫、悲觀的空間和無奈中”。

    這個評價放在《涉過憤怒的海》上顯得尤為貼切,影片一開始,曹保平便已將結局赤裸裸地攤在面前。老金的女兒金麗娜被封閉在衣柜里,一邊吐血一邊用蘸血的手指在柜壁上畫太陽圖案。從這一刻起,觀眾就仿佛與她一起被封閉在衣柜中,看著角色如何一步步走向絕境。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黃渤

    具體到電影拍攝上,“極致”又意味著許多地方的不妥協和吹毛求疵,意味著要“頂住那一口氣”。影片一開場是外國海警與金隕石所率漁船隊的一場戰斗,因為擔心在海面上拍攝難以完成,曹保平帶人完成故事板,在電腦上模擬CG部分,做了大量的預演,最后依然覺得不舒服,還是選擇了難度更大的實景拍攝。“光是準備就準備了七八天,因為我是一個鏡頭拍下來的,所以需要每個步驟的時機都恰到好處。”

    這場戲包含槍戰、爆炸、船上打斗、人員落水,本身就極為復雜,海上拍攝又會導致工作人員暈船,難度愈發增大。但曹保平對于堅持實景拍攝有自己的理由,“虛擬拍攝的問題不在于技術上能否還原出環境的立體感和顆粒感,更重要的其實在于給予演員心理的感受感知上”。曹保平認為綠幕拍攝更適合體量較大且類型明確的商業電影,“因為里面人物的心理動機和行為都是比較清晰和明確的”,但如果是帶有作者化傾向的影片,涉及更復雜的人物心理關系,虛擬拍攝就可能帶來“環境交互與表演呈現上的折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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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保平

    于是為了消除這種折損,將演員的表演逼入極致,曹保平選擇把黃渤吊在五十多米高的樓上。黃渤一開始還有些不理解,“就直接吊在外面,一根小繩拴著,其實對拍攝來說并沒有利,因為能下機位的地方沒那么多。現在的技術你在棚里找一根桿,吊完以后把景合上去是很自然的,包括國際大片應該都是這么拍的。”

    另一場戲的拍攝經歷也讓黃渤記憶猶新,在那場戲中,黃渤飾演的老金被人追趕,在一個路口被車撞倒在地,爬起來再跑,又被兩人壓在地上打,最后押走出畫。聽完曹保平的描述,黃渤一口答應:“行。那我們先拍哪一部分?”不料曹保平一句話讓他傻在原地,“我們就一個鏡頭下來。”黃渤笑稱,以前從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像成龍一樣拍戲。

    不過現在回頭去看,黃渤理解了曹保平的選擇:“所有這種真實感帶來的生理性的感受,它是不一樣的,而且它會不斷地強化你的信念,強化你整體的感受。”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黃渤

    周迅則稱曹保平在拍攝的過程中,會將劇本中的文本能量轉化為真實的感受。比如車速有多快,天上的魚是怎么砸下來的,這些真實的細節也會讓演員在潛移默化中聚焦在自己的角色之內。周迅認為自己和黃渤是完全相反的演員,黃渤特別理性,而自己天生的性格就比較混沌、模糊和感性。但在拍攝現場,他們都會完全沉浸在角色里。

    在一場戲里,周迅主動要求黃渤像“拽垃圾袋”一樣把她從海里拽上來,在海邊的石子地上拖行,完全不顧后背被石子劃傷。而在另一場海邊的戲里,兩個角色在鵝卵石地上相互扭打,拍完以后才發現膝蓋、胳膊、肩膀和背上都是淤青。周迅說道:“真實的場景會帶給演員真實的感官體驗,所以文本中的能量呈現以及演員的表演才能達到一種極致的狀態。”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周迅

    也正是出于對真實感的執迷,讓曹保平選擇在地下室里真的放一把火,以及出現在宣傳花絮里的,用貨真價實的地鐵列車去“撞”黃渤和張宥浩。而在引言里提到的那場高潮追車戲中,曹保平讓成噸計的魚與雨水一起從天而降,這就意味著需要50米高的吊車跟在道具車后,加上拍攝車、灑水車,一條高速路上要同時協調七八輛車的位置和行動,難度可想而知。另一些問題事先無法預料,為了拍出黑云壓城的光感,這場追車戲只能凌晨拍攝,當三車相撞之后,鏡頭跟隨黃渤旋轉一百八十度,迎向全片情緒最為撕裂的一幕。這原本是最需要演員全情投入的一場戲,卻因為凌晨氣溫過低,導致鏡頭起霧而被頻繁中斷拍攝,也讓曹保平幾乎到了崩潰邊緣。

    周迅對這場戲也是記憶深刻,當時她飾演的景嵐被卡在翻覆的車中,“人需要倒掛著,又得很使勁地喊,所以血管會充血,而且那個椅子要進去很不容易,要先進腿,左右的感覺很奇怪,腦子很難判斷身子和腿的行動。”由于這場戲需要搶在太陽升起前拍攝完成,為了搶時間,索性就讓周迅一直那樣倒掛著,直到整場戲拍攝結束。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周迅

    這些代價值得嗎?也許在曹保平看來,這就是身為一名電影人必須要頂上的一口氣。“拍攝并不是一件快樂的事兒,挺累的,沒日沒夜,早上六七點就得起來,動不動就熬個通宵。除非你覺得它是一件有意義、有趣的事兒,否則的話,就是給自己上枷鎖,自我折磨。”

    而意義就存在于自我的表達之上,“最終取決于你是想做一個活兒,還是想要創造一個東西”,曹保平說,“這個東西自有魔力。

    同名小說《涉過憤怒的海》的作者叫做老晃,影評人出身,在科恩兄弟導演電影《老無所依》的影響下完成了小說。在決定動筆的前一天,老晃做了個夢,“父親駕著他的破漁船,穿越汪洋大海,他想只身一人把兇手送到女兒遇害的地方……”曹保平改編后的電影里也有個夢,夢里卻是年幼的女兒駕著小船,父親在水面上被高高吊死,小船從父親身下游過,女兒惶惑茫然,一時間竟分不清是悲是喜。

    小說寫竣不久,便被遞到了曹保平的桌上。“第一印象寫得很好,看得也很順暢,是一個類型片的基本樣子”,但同時也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在核心上,我找不到一個能觸動我的方向”。曹保平不愿做一部單純講述父親為女復仇的簡單類型片,“可能中間經歷各種坎坷,過程九曲腸回,它也能好看,好像也沒什么問題,但它不是我理想中電影的樣子。”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曹保平

    曹保平理想中電影的樣子,必須足夠出乎意料,要指向更不一樣的地方。“我還是想要找到一些更有價值的、社會性的,能夠扎到老金這個人心里的表達。”這個過程費了他不少力氣,直到一個命題緩緩浮出水面。它本身在小說中只是一條不起眼的隱線,卻被曹保平披沙瀝金,撿拾出來發揚光大,成為撐起整部影片的核心主題,也碰觸到人性更幽暗陰晦、復雜低徊的部分。

    正如電影中那場詭異悲傷的夢境,父親被吊死,女兒乘船獨自游向深海。電影的主題最終落在了代際之間的裂痕上。兩代人各行其是,各說各話,父母對子女傷害而不自知,直到以死亡為代價,再想追索、挽回、報復,卻是溺進一片憤怒之海,海中除卻憤怒一無所有。所有代際之間的隔閡、誤讀,都指向一個無望的結局——

    一代人終將“殺死”另一代人。雖然現實生活中,這樣的“弒殺”幾乎都發生在精神層面,但對于每個經歷過的人來說,這過程又何嘗不是痛心切骨、鮮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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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迅

    因為有了這個主題,故事情節在第三幕時發生了反轉。影片在前面花了大量篇幅去講述一個憤怒的父親如何舉刀復仇,卻在結局時將刀刃倒轉,朝向自己。黃渤這樣總結:“(老金)在孩子小的時候,已經將一把刀子捅到她身體里去了,只不過孩子拔出了這把刀,又繼續捅了剩下16刀。”

    黃渤第一次聽說曹保平要拍這個故事,是在一次公司的聚會上。其實早在《烈日灼心》時,他就收到過曹保平的邀約,但因為檔期沖突而錯過。這次兩人一拍即合。黃渤稱自己在第一次讀完劇本時,不禁“倒吸了兩口涼氣”。不僅僅是劇本的成色,還有金隕石這個角色身上的復雜性,“我很慶幸能夠有這樣的機會詮釋一個不太一樣的人物,也算是我等了挺長時間才碰到的一個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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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渤

    在曹保平看來,電影里每個角色都是個“龐大的復合體”,棘手之處在于如何將其中細微的層面呈現出來。拿老金舉例,“他對女兒嚴格意義上沒有發乎內心的愛,其實是一種倫理關系,或者我們說得殘酷一點,是一種財產的所屬與被屬的關系。”但另一方面,“任何一個正常的父親遭遇失去女兒的悲劇,都會被烙下一層基底的情緒色彩”。

    如何把握這兩者之間的尺度和區別,便成為表演拿捏的關鍵。在三個多月的拍攝周期中,曹保平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和黃渤,要從基底的情緒中游離出去,但這種情緒又不能完全不存在,甚至于還有對這種游離本身的自我懷疑。想要把握好這樣復雜的表演層次,對于黃渤來說也是一件充滿挑戰的事情。“導演把一場戲里面的層次講完以后,你得在那坐半天去理順,因為需要思考怎么樣把這些細微的情緒通過表演的細節外化出來。”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黃渤

    周迅曾經與曹保平在《李米的猜想》中合作過,此次再度合作,又加上了老友黃渤,這讓周迅體內的能量充足得有些過分,還沒開拍就長出三個包來。周迅覺得這三個包來得恰到好處,很符合景嵐焦慮的狀態,“有一種粗糙中的真實感”。等這三個包消了之后,還讓特效老師再給補上去。

    事實上,周迅對與曹保平的合作充滿期待,“跟他拍戲雖然非常辛苦,但會讓人腎上腺素飆升,會有一種100米起跑前馬上就要彈出去的感覺。”這種特殊的期待,同樣源于曹保平筆下人物的飽滿程度,“導演創作的電影和人物,往往是會給人以極致的生理感受和情感體驗的,人物都是在一個高度濃郁的情緒里,都面臨著非常極端的人生境況。”

    曹保平 黃渤 周迅:不極致,無電影

    周迅

    黃渤開玩笑說曹保平是一個非常“貪婪”的人,“恨不得榨干你身體里的每一份養分、每一種可能性”,但正是這種貪婪,賦予了曹保平更多的可能性,也造就他在當下的中國影壇里獨樹一幟的存在。黃渤還用刻刀來類比曹保平,“大家現在慢慢地都把筆鋒收得過于圓潤了,但是我覺得哪怕再往外多撐一下,再用刻刀狠狠地拉上一筆,這對于中國電影的豐富性來說都是有益的。”

    * 本文來自V中文版12月刊封面故事,有刪改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監制:于夢菡 Rebecca Yu / 攝影:陳漫 / 造型:Evan Feng / 統籌:蘑菇仙 / 撰文:九醬 / 化妝:金永明(黃渤)、王旭 (周迅)、程飛尋(曹保平) / 發型:金永明(黃渤)、Nate Peng(周迅)、程飛尋(曹保平) / 執行造型:司徒柏豐 Clif Szeto / 制片:Ray / 美術:外星人工作室 / 時裝助理:楊子健、Fanny、Luosi / 攝影指導DP:宋坤  / 攝影助理:吳迪、丁龍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