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維維 | 在別人的故事里與自我和解

    很多年前,譚維維就想做一張講女性故事的專輯,那時的想法更宏大,也更抽象。“想做不同民族、不同風俗下的女性。”

    譚維維 | 在別人的故事里與自我和解

    譚維維

    她認真地寫過一個專輯企劃:“概念上,從一顆卵子開始,到出生、成長、成熟,然后成為母親,最終離開這個世界,描述女人的一生。”

    為了實現(xiàn)這構想,過去幾年,譚維維一有空就到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采風。她遇見過“阿果”,看到愛的信仰和女性的蛻變。也在青海遇到過一個尼姑寺廟,一兩百位尼姑,小的只有三歲,年齡大的有100 多歲。“一生都在這個山頂修行,孩子和老人有類似的純真,在那里,年齡的界限被打破了。”

    三四年前,在去涼山采風的路上,譚維維遇到了“阿果”的故事。那是一場神圣又特別的彝族女性成人禮。這儀式在當?shù)乇环Q為“沙啦洛”。“沙啦”意為“童年的裙子”,“沙啦洛”的意思是“換掉童年的裙子”,穿上成年的裝扮,成為真正的女人。

    少女脫下“沙啦”的過程,女性長者們會唱著歌謠,那是傷感地送別童年,也是慶祝眼前的女孩來到成人的世界。裝扮成大人模樣后,爸爸或者其他家族中的男性長者會背著女孩走出家門,把她“嫁”給一塊石頭、一片湖泊,或者一棵樹。從那一刻起,女孩就是個女人了,石頭、湖泊、樹木會守護她,直到不遠的未來,一個男人出現(xiàn),成為女孩的石頭、湖泊或那棵樹。和通常的成人定義不同,彝族人把女孩月經(jīng)初潮的日子視作成人的標記日,那是一種更為原始的計算。

    《阿果》是整張《3811》里最接近譚維維原初想法的一首歌。去年,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日子,譚維維滯留在美國。新專輯《3811》的相關工作還得推進,MV 制作最讓人頭疼—主角不在,受疫情影響,外拍也成了件難事。這時,譚維維想到了表妹王婷。表妹是個導演,那段日子正在做木偶劇。譚維維看了些片段,木偶都是手工制作的,從無到有,仔細打磨,最后出現(xiàn)在舞臺上。

    譚維維覺得,這過程很像新專輯里《阿果》要表達的東西。“一個女性的成長,從小女孩到成人禮,就像一個木偶被塑造、被呈現(xiàn)的過程。或許,可以借木偶的形式,來講這個故事。”譚維維和王婷反復討論,確定了這個女媧造人般的故事。

    “阿果年紀剛滿十五,阿莫為她換上女人衣服,遙遙指向門外山路,阿達愿她嫁給一棵樹,枝繁葉茂將一生保護……”《阿果》的M V 就是在王婷這個劇場里完成的。一開場,一個人行木偶的頭顱、軀干、四肢散落在夢境一般的舞臺上,幾個舞者拾起零落的身體,慢慢拼湊出一個人形。在眾人的扶持下,“阿果”向著光明和未知踟躕前行。

    2020 年,世界不太平,人類經(jīng)歷和目睹了太多苦難。那一年,譚維維38 歲,38 是年齡,也暗示女性的身份。是時候了,用一張專輯講述她過去38 年對于女性的體驗和體恤,給自己的成長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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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維維

    最近,她和伴侶討論過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么我那么喜歡看‘白雪公主’‘麻雀變鳳凰’這樣的故事?”承認自己的這點喜好,對譚維維來說不太容易。畢竟,這審美傾向太不搖滾,也太不時尚了,再早幾年,她根本無法面對這樣的自己。

    “或許因為喜歡童話愛情,我不喜歡唱情歌,與那些愛情里的輾轉反側無法共情。”譚維維自我分析,“但今天的空氣不好,吃的東西不健康,這個所帶來的感受是生理性的,是直接的。”早些年的作品《Hold 不住》控訴地溝油、航空管制,對抗母親的催婚。后來的《給你一點顏色》批判環(huán)境破壞,甚至翻唱的《晚婚》《三十歲的女人》所做的改動都是表達態(tài)度和立場的。

    沒有什么復雜的文化理論支持,也不太愿意研究書本上的知識,甚至調(diào)侃自己“沒什么文化”。態(tài)度和表達都來自直覺,是感性的。她只是覺得趙雷版本的《三十歲的女人》太喪了,把第三人稱改成“我”能顯得倔強而堅定。在探討《晚婚》時,也要加上一段兒,歡快地告訴大家,“身邊有好多像我的人, 生活也過得很安穩(wěn),我們擁有燦爛的天分, 擁有自由的靈魂。”

    如果沒遇到后來的企劃盧世偉,這張專輯可能是另一個模樣。或許接近于譚維維最初的想法,更民族、更哲學,也更抽象。但盧世偉的一番話,改變了她的想法,甚至讓她暫時舍下了過去幾年為這專輯所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和聽過的故事。

    “你認為自己很接地氣,但你呈現(xiàn)的東西總是嚴肅的,與人有距離感,不那么輕盈,離大眾的感受又遠了。為什么不回到個體,講人的故事呢?”盧世偉曾做過媒體,他的視角更貼近大眾傳播,知道“具體的人的故事才更能打動人”。

    38 歲的譚維維已經(jīng)不再是《譚某某》時期的那個叛逆女孩了,她有要堅持的東西,但也聽得進別人的意見。那次見面后,譚維維似乎找到了一個全新的視角,她和企劃、詞曲作者反復討論,最后確定方案——用11 個個體故事,來詮釋女性。《3811》的專輯名和概念一下子都有了。

    11 個人,11 個故事,跨越古今,涵蓋了不同年齡段和階層的女性。《阿果》講少女的成長,《趙桂靈》里有一個不合時宜的文盲老年的落寞,《魚玄機》里晚唐女詩人的愛視死如歸,女司機《吳春芳》在清冷的音樂里獨自融入夜色,《錢夫人》一臉不屑地調(diào)侃和擁抱消費主義……《小娟(化名)》是一個人,也是所有人,女人就該站在一起,控訴和對抗所有偏見和不公。

    這一個個陌生的名字,在譚維維的歌唱里鮮活起來,自顧自地講述屬于自己,也屬于所有人的故事。《章存仙》是譚維維的三姨,在當年那個傳統(tǒng)、封閉的鎮(zhèn)子上,公交車售票員章存仙活得恣意,有過失敗的婚姻,男朋友總是比自己年齡小。她在愛情里屢敗屢戰(zhàn),從不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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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維維

    “在我們那個小地方,選擇這種生活要面對的壓力跟在北上廣那樣的那城市完全不同。”

    小時候,譚維維受的教育也傳統(tǒng)的、教科書式的,從大人們那里接收來的也是規(guī)矩和教條。只是,看著三姨的快樂和熱鬧,她心里有很多疑問。很多年后,她走出小地方,經(jīng)歷了自己的情感,見過太多不同的人生和價值觀,她才懂得,三姨的選擇多么需要勇氣。

    《趙桂靈》的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于詞作者董玉方。聊起想寫一個老年女性的故事,董玉方就總會想起那個畫面:每次回到家,看到滿臉皺紋,乳房干癟的母親坐在夕陽西下的山頭,等著、盼著自己孩子的歸來。這是一個被時代拋下的女人的形象,是《趙桂靈》的人生。

    大字不識的文盲“趙桂靈”似乎離當下很遙遠了,但每次聽到這首歌,我和身邊的幾個朋友還是感到傷感。在今天這個處處需要掃健康碼通行,手機支付替代了現(xiàn)金的時代,那些對著手機迷茫的老年人又何嘗不是“趙桂靈”呢?時代的列車呼嘯而過,那些被拋下留在原地的人都是“趙桂靈”。

    《卡利》多少與譚維維的信仰有關,作為印度瑜伽靈性傳統(tǒng)中的女神形象,她該是慈悲、豁達的?“在雕刻著字跡的石頭上,看碎了一地的悲傷……”在譚維維的歌里,度母呈現(xiàn)了不同于世俗想象的另一面,有了人性化的孤獨和悲涼。這帶著女性之間理解和同情的“另一面”,超越了世俗的評價和約定俗成的敘事,《錢夫人》《如花》也都是這樣做的。

    在專輯正式上線前,包括《小娟(化名)》在內(nèi)的幾首歌,以單曲的形式先在QQ 音樂上線了。那幾天,譚維維常常點開QQ 音樂,查看自己的新歌。“有點沮喪,評論很少,像是無人問津。”難過不是因為沒人來聽,而是打擊了譚維維對這張專輯的信心,“好像做得不好,我很自責。”

    沒過多久,《3811》專輯和“譚維維3811 線上演唱會”一起爆發(fā),這11 首歌、11 個人的專輯概念形成了合力,在《小娟(化名)》顯而易見的社會價值的帶動下,《3811》成了2020 年華語音樂圈最能被記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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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譚維維

    從“超級女聲”走出來的譚維維,曾唱著《譚某某》對抗世界,最終在38 歲的年紀與《譚艷梅》和解,過去15 年,譚維維在尋找自己的路上繞了好大一圈。

    “沒有個性地唱”,放在從前,這是譚維維不可能接受的事。“超女”落幕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譚維維都被“風格”這兩個字框住了。“從比賽開始,我就被說是萬金油,但沒有自己的風格。”批評她的人說她“沒有個性”,好心人提醒她,“要找到自己的風格”。

    現(xiàn)在回頭看,和高曉松合作的《譚某某》是那一時期譚維維內(nèi)心撕扯的真實寫照,也給了她的情緒一個出口。即便是這樣一張契合她當時狀態(tài)的專輯,制作過程也是充滿對抗的。“我壓根不愿意和高曉松對話,特別抵觸。”譚維維說,現(xiàn)在回頭看,當年的很多做事方式和態(tài)度表達都過于激進,讓別人痛苦,更讓自己痛苦。

    這次新專輯的錄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困難。走進錄音棚,開始講述別人的故事,“唱歌”這項譚維維最擅長的事,她突然不會做了。“你不是你自己,要克制,放下自己的情緒,平靜地講述別人的故事。這對我來說太難了。”和以往以大開大合的唱功見長的作品和現(xiàn)場不同,《3811》里沒有了高音,也沒有太花哨、時髦的演唱技巧,多數(shù)時候,她的歌聲安靜、平緩,自顧自地講一個故事。譚維維覺得,錄完這張專輯,她成長了。眼前的世界變得寬廣而豁達,這世界里不僅有自己,還裝得下其他人。

    專輯里的最后一首歌是《譚艷梅》,那是首先有詞,后命名的歌。若不是絞盡腦汁為這首歌想個名字,譚維維早就忘了“譚艷梅”。

    “譚艷梅”是個被扼殺掉的名字,譚維維剛出生時,父親為她起了這個名字,這是譚維維的第一個名字,大家都覺得太土了,這三個字很快就被拋棄。殺死了“譚艷梅”,才有了今天的“譚維維”。

    有時,譚維維會突然想起,如果自己依然是譚艷梅,留在那個小鎮(zhèn)上,生活會是什么樣子?《譚艷梅》像是個講述平行時空故事的科幻片,它讓譚艷梅在音樂這個維度重新活了一次。經(jīng)歷了不屑姓名的“譚某某”,能接受“譚艷梅”這三個字,譚維維覺得,“這是某種與自我的和解”。

    這兩年,不再與全世界對抗的譚維維找到了新的與自我相處的方式。疫情期間,她去西藏學習畫唐卡,這是近三年來她的新愛好。“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從無到有系統(tǒng)地學習一個東西。”從前,譚維維“屁股上長釘子”,連打麻將都坐不住,化兩個小時的妝,總要拿去衛(wèi)生間當借口到處走走。如今卻能一坐四五個小時,干描邊、上色這種極為精細的工作。“30 歲之前,不可想像。”譚維維接受了自己的改變。

    《3811》這專輯,家里人也聽了。媽媽和五姨聽了《章存仙》心生嫉妒,嚷嚷著讓譚維維也唱首歌給自己。“別著急,一個個來。”說完,譚維維哈哈大笑,笑聲里有煙火氣。

    攝影:韋來 / 編輯:張婧璇 / 采訪 & 文:宋彥 / 統(tǒng)籌:秦牧瑗、Evny / 造型:豬GK / 化妝:凱大奇 ON TIME / 發(fā)型:陳濤 / 服裝助理:YIDA、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