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佳音
電梯從1層直升到74層只用了20秒甚至更少的時間。人的身體會在這個疾速上升的過程里遭受一次微小的震蕩，超重狀態下，身體跟不上位移節奏，感到耳膜壓迫、目眩、頭暈，皆屬正常。
人就是被這樣送往去見另一個人的。
已經過了晌午時分，而坐在窗邊的那個男人到底有沒有真的醒來，誰也不能給出一個確鑿的肯定。桌上散落著酒杯、香蕉皮、打火機和已經被使用后揉成團的紙巾。
樓層太高了，輕易就能把這樣一個超級大都市的一半景致盡收眼底。你在地面上待久了，你沒來過這么高的地方，你的眼睛不夠用了。你想蹲下。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這樣的機會見到眼前的景致。你特別想喊全世界來看。就在這個時候，你被人喊到。
“嘿！怎么人來了不出聲兒?。 ?/p>
雷佳音
他用右手的食指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有模有樣地戳了兩下，之后端端正正放在我們眼前的茶幾上。我不解，問：“你要干嗎？”他說：“我要采訪你啊！你看！我正在錄音呢！”我說：“雷佳音，你沒在錄音?！比缓笪夷闷鹞业氖謾C，解鎖，點開首頁上一個黑色圖標的軟件并確認它開始運行了，指著手機屏幕左上角一個閃爍的紅點說：“這才叫錄音。你這兒跟我演啥呢？”他咧嘴，眼睛瞇成兩把小彎刀：“哎喲，識破了呀！”
忽然有木吉他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雷佳音
重新說一遍——忽然有木吉他的聲音從——距離此處，很遠的地方傳來。彈吉他的人從始至終不在這個屋子里，但他從始至終在說話的人的手心里。雷佳音用大拇指搓扒著自己的手心，眼角漸漸耷拉下來，講起那個從過去走過來的人：那是一段灰色的日子。好在有人陪著雷佳音一起灰。那人也灰。雷佳音傷心難過的時候，那人不勸他，就抱起吉他唱歌，他一聽，就感覺是在舒緩自己，是為自己唱的。
“我們這種男人都比較酷，都不會說什么‘要堅強’啊這種話，不會說?！苯酉聛砝准岩粲植煌Ｐ卣f起許多那個人的細節。雷佳音說那個人是“值得喜歡的演員”“生活里很酷，不說廢話”“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但是當他一張嘴的時候，總是在這個節奏里，甚至總能說出升華或者有彩的話”“但他生活中又很冷，不是為說金句而說金句”“唱歌特別好，是個節奏大師”“骨子里蠻硬的”“一堆人吃飯喝酒別人哪句話說輕了說重了不著聽了他真吊臉兒”“他有魅力”“他禁處”“他是我的小依靠……有他在我心里邊兒就特篤定”。
雷佳音
“我聊他，其實是對我自己的一種認證——我喜歡的人真的就可以慢慢地走到大家面前?！?/p>
一通獨白結束之后，雷佳音一拍大腿：“行了，今天的采訪結束了。”他一挑眉毛，手里咔嗒咔嗒轉核桃的聲音驟然變得明顯。我就著那兩個溜光锃亮的家伙什兒沒話找話：咋盤了這么多年還沒放棄？盤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哇？“我們土象星座的，就是愿意看到事物的點點滴滴的變化。”
雷佳音
妖刀與平行世界
是要等到幾個小時過去今天的采訪真的結束時，你才會醒過昧來那句結束的“打點兒”是一個何其說來就來的“假動作”——就像他怪欣賞的NBA球員馬努·吉諾比利，一個阿根廷人經常在賽場上做的事情一般。
“他又沒有絕對的力量，又沒有絕對的速度，又沒有絕對的彈跳優勢，那他憑什么在NBA立足呢？而且每場都拿20多分。別人管他叫‘妖刀’，什么意思？就是你別碰我，碰我就給你上假動作，然后趁你還懵著的時候，我過人、暴扣、（蓋）帽兒你，得分，贏球。真真假假你分不清嗎？你分不清。所以，你別碰我。這是一個表演觀的問題?！?/p>
雷佳音的輸出劈頭蓋臉。
雷佳音
他現在穿著白色的浴袍，繩兒找不見了，就右邊襟搭左邊襟掖起來，兩只胳膊蓋在上頭，一翹腿，一次性拖鞋差點從腳上禿嚕著飛出去，但你能明顯地感到這些他都顧不上也不想顧了，還有許多重要的事沒說。
前幾天他回老家去祖墳祭拜，遇上爸爸的同學，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拉著他一個勁兒地說：“孩子，你（演戲）怎么裝得那么像，太會裝了?！边@一句飽含著“裝”字的夸贊和感慨，再度讓他確認了真與假的邊界概念。“所有觀眾都知道你們（演員）在演，那你難道還在那兒說：‘你看看我多會演戲！看看我把這人演得多豐富！’這對嗎？那演員要做的是不是：不演？是不是告訴觀眾：你看，騙了你，我沒在演。但我全是在演?！?/p>
莎士比亞在他劇作家職業生涯的最后一刻，寫就了戲劇《暴風雨》，讓流落孤島的米蘭公爵說出了那些傳世四百多年的復雜心聲，當中有一句：“演員，皆是世間的精靈……”“確實，演員是天使，是媒介，是精靈。精靈就是來人間玩的。你明白嗎？”雷佳音這樣理解自己的存在，“所以這東西，它是個游戲?！?strong>做演員的，誰不知道劇情里的那個自己在假扮著什么呢？但還是要扮得有血有肉有心有理，為什么？難道不要求只是自己玩得痛快就好了嗎？“這就是一個悖論。沒有觀眾的表演，是不成立的。”
雷佳音
這張盤根錯節的邏輯網，雷佳音織明白了嗎？他在這張網的什么位置？與自己往來交錯的其他東西又是什么關系？
“有很多厲害的人表演了一輩子就是在呈現自己，我覺得這無可厚非。藝術本身就是拿自己衡量世界。如果只說我自己，那我希望我演出來的東西，有一半是我一半不是我。對，我還是想保留那一半是我。因為我想拿我自己的東西來衡量這個世界，給出我的答案?！?/strong>
話音一落，雷佳音把再抖摟兩下就會掉在地上的拖鞋推回了腳上。幾乎同一時間，周秉昆不聲不響地躺在沙發上看書，穿著七個色兒拼的毛褲，枕著粉色的毛枕巾。裴綸在窗邊嗷嗷吃餅。秦檜也在屋里卻又好像不在，他始終背著身，嘴里掉出一句“張大”，聲音像云一樣飄過來，又遠又近。張小敬的盔甲卸了，抖落一地的土。飛行員的男朋友被噴了一臉的白開水。陳俊生沉默地垂著頭。小東北早前在電影院里執行任務，終于在變幻的銀幕前明白了活著的不可預期，因此再也不能也不想肆意妄為，繼而露出他自己根本看不到的悲憫神情，一雙眼睛水汪汪地躲在墻角。
雷佳音
“在觀眾心里邊是有這些人的，但世界上是沒有這些人的——那是我的平行宇宙?！蹦懵犚娺@話從雷佳音嘴里說出來，但同一時刻所有的那些人也都在一起看向你。
忽然一陣大風刮來，卷走一切。明明所有的門窗都緊閉著，哪兒來的風？
雷佳音
一種巨稀奇的鳥所具有的天才
有些事如果能在當下重來一遍，決計會呈現完全不同的樣貌。過去已不可能再追回和改寫，但至少可以允許回望，并在過去與現在的對照中找到修正和改變的錨點，所謂“把自己當作方法”，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事情還得從雷佳音的一句“你是一個男演員，就永遠逃脫不了‘耍帥’的階段，只是手段高明與否，對不對？說到底，就像雄孔雀，開屏是本能”開始說起。他連自省都理直氣壯，承認著幾年前演《長安十二時辰》時的那個自己很多時候其實都是在“耍帥”。
“說實話，演張小敬的時候，會覺得太‘荷爾蒙’了，我自己怎么這么有力量，飛檐走壁……然后光打到我臉上的時候，真覺得像那誰說的，《路邊野餐》里頭那詩：‘光打到我的臉上，它就形成了一個暗房?！@風一吹，自己一臉灰滿臉血，真的會覺得自己挺像樣?！?/p>
雷佳音
熱帶森林里有一種鳥，雄鳥，從頭到尾顏色豐富鮮艷，體型也瘦溜勻稱，會叫會跳，花活特別多。每次到了時節，要吸引雌性了，它就會挑個不熱不冷的日子，從樹上跳下來，找一片光照充沛地面平整的小空地，準備開始自己的表演。在表演之前，它還會用尖尖的喙叼走周圍所有不和諧的東西：干枯的小果子啊、不好看的爛樹葉啊、樹杈子啊、土坷垃啊……都收拾利落了，才會站到最中間，開始旋轉。沒開玩笑，這是真事兒。
“我看過這個，這是《地球脈動》里邊兒的吧，聊動物我還是比較擅長的。這種鳥確實很怪，巨稀奇。他覺得那個環境必須干干凈凈的才能開始跳，儀式感?！?/p>
人跟這個星球上幾乎所有活物都一樣，彼此總能找見一定程度的互文，在一些行為的重疊間，你能更好地理解自己、理解別人。一只鳥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習性，但人，可以，只要他想。
雷佳音
所以，如果是現在再去演那個角色呢？“我不會再那么演了。如果現在讓我再演張小敬的話，我會‘去肖像感’?！蹦銜檫^去那個耍帥的自己感到羞愧嗎？“不羞愧，為啥要羞愧？這是必經之路。你讓我現在來理解什么是‘魅力’，我就真覺得是‘質樸’了。越簡單越質樸，其實也越見功力。但是你想想，你得有多么大的才華，才敢去質樸？你得努多大力，才能做到‘不演’？”每每雷佳音提出一個問題，通?？偸且呀浽谒睦镉辛艘粋€答案的，你只需要給他遞過去手邊那一塊小小的樂高零件，他就能咔嗒一下完美地組裝進去，叫城堡或樂園即告功成。
雷佳音
才華是能不斷生長的東西嗎？你的經驗是什么？
“幸好，才華是一定會生長出來的東西?！?/strong>
“讓自己的才華長出來，我的經驗就是勤懇。打開天才的方式是努力，只有靠努力，才能把它從你的基因里頭打開來，之后回望的時候你才能確認，哦，自己是個有用的人。”
雷佳音
金閣寺的美真的有人見過嗎
“我又想起那只立于屋頂，經受長年風吹雨打的金銅鳳凰。這神秘的金鳥，既不報時，也不奮飛，一定忘記自己是一只鳥吧？然而，以為它不飛是錯誤的……只因為正在奮飛，鳳凰只要顯示出不動的姿態，怒目而視，高展羽翼，翻動羽尾，用金色的雙腳穩穩站立，這就夠了。
這樣一想，我覺得金閣本身就是一艘渡過時間的大海駛來的美麗的航船……”
在我們見面前的兩天里，雷佳音是陷在《金閣寺》里過活的。
雷佳音
早已經習慣了知道他正在讀什么書、看了什么片。反正他不是在看這個，就是在看那個。他好像從來不會飄在空無里。許多年前他就曾喪了吧唧地告訴我，他早就知道了：“活這一輩子，反正世上所有的酒我都不可能全喝光了，世上所有的書我也肯定讀不完了。”所以？“沒有所以。”
問題是，三島由紀夫可不質樸啊，他挺詭魅的吧。你咋又淪陷了？“是，他挺詭魅的，但是其實又蠻簡單的，你知道嗎？他想說的東西其實蠻簡單又很復雜。（雙）雪濤最近那個書看了嗎？《白色綿羊里的黑色綿羊》。我看了。里邊講了一個東西，把我的一個扣給解開了?！?/p>
“他講得很直白。作家是什么？作家完完全全是想象。為什么呢？我們就算是寫自己的經歷也會從中造假，我們永遠都會表述得更好。一把椅子放在那兒，十個人來寫，寫出來肯定是十個樣，但這是同一把椅子哦。這就說明一個問題，真正好的作品里，其實故事不重要，因為文學本身有美感，它的美感在于這個風不需要把海洋卷起來，也不需要把房子吹破，風只需要原地打轉，它就美。我十頁紙就寫這個風原地打轉，不往前推進，它就是美，這才是文學。很簡單。但是這個風原地打轉，你有本事能寫十頁紙嗎？這就是越樸素的東西才越見功力。三島由紀夫就在寫這個，我看完以后就覺得太絕望了……都不是孤獨?！?/p>
雷佳音
雷佳音說得上氣不接下氣。
剛剛那陣奇異的風這個時候該再刮回來了吧，但是沒有。你怎么會想到要預設和左右風的來去呢？簡直異想天開。
就在那個大家忽然被這個“絕望”抽了一巴掌，安靜下來不打算馬上再繼續說點什么的沉默里，雷佳音的同事在遠遠的地方揮手，說午飯要涼了，涼了不好吃，要不要墊巴一口。
要！必須要。他千里迢迢翻山越嶺周游八方終于回到這個城市，為的就是這一口，怎么能叫人家冷冷清清等在那里。“再絕望也不能辜負鹵煮??！”
一個一米八多的大高個兒，就那么貓著身子埋進了一盒冒了尖兒的硬貨里——我以為這一刻的所見就可以被稱為“絕對的、質樸的真實”了吧，雷佳音隨即質疑。他搬出自己極為欣賞的并且是生活里的好兄弟的作家雙雪濤：“即使是現在他來寫我，寫出來的那也是虛構的，他只是把我當成了一種元素……就算他把我的身高——1米84，體重、我的性格，我今天干的所有事兒，一切一切完美地復制出來，那也不是我。那也不叫真的。為什么不叫真的呢？”
雷佳音
這回不需要任何人遞給他任何東西了，他從旁邊的塑料盒里又夾了一大筷子單點的小腸，泡進碗里，一邊攪和著一邊自行說出了答案：“因為你不可能把所有素材嚴絲合縫地原樣放進每一個準確的當下里，真實只存在于那些‘當下’，隨時發生隨時消亡……只要你拿起筆，放到紙上一寫出來，就是假的?！?/p>
許多許多年前，還在上海戲劇學院上學時，有一回班里排大戲，演《哈姆雷特》，人又不夠了，同學來喊雷佳音，“雷子你來幫個忙”，雷佳音進去演了一個掘墓人，就一場戲。雷佳音記得那場全體演員都上臺來了，國王王后王子公爵有一個算一個，“在墳頭兒開大會”。雷佳音演的這個掘墓人，就在旁邊一蹲，也沒臺詞，也不動喚。演完之后，同學都過來找他?！斑@幫人說，雷，剛才那場戲就看你了?！崩准岩魡枴盀樯丁?，有人說：“你蹲那兒有一種抽離感，你確實在臺上，當你在臺上也是觀眾，你自己都忘了你當時在表演吧？”雷佳音聽了一激靈。“是啊，確實是！我是在那兒，但我沒在表演，其實我在撿樂兒。但我同時也在表演。所以你說，哪個是真的？哪個不是真的？”
雷佳音
一把妖刀，原地旋轉。你恨也恨不動，追又追不上，只能假裝發難于他。
雷佳音，這樣一會兒真一會兒假的，久了，你害怕自己也會分不清嗎？
“不會。我是覺得，生活中你必須得是一個真真切切真實的人，才能知道什么東西是假，要不然不就真亂套了嗎？”
攝影：小剛 / 策劃&形象：葛海晨 / 采訪&撰文：呂彥妮 / 妝發：申澍（11A 梳化間 ）/ 統籌：陳柳凝 / 服裝統籌：Fred蘇 / 制片：不完美工作室 / 形象協助：朱奕璇 Winnie Zhu，Kathy Shi / 統籌助理：張嘉益，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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