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
一個毫無意義的符號而已
十二年了,從那個夏天開始,從那個萬人空巷圍觀一場選秀時代拉開帷幕的夏天開始。十二年了,“李宇春”三個字不再是成都一個愛唱歌的女孩子的名字,更成為了公眾某種審美和認知被掀起改變的風暴的起點。
但是在十二年后,2018 年初的一個傍晚,坐在北京一間高檔酒店里,剛剛結束一場時尚活動的李宇春穿著一身合身的粉色時裝西裝西褲,坐在我對面,卻說出了自己或許只是大多數人心里“一個毫無意義的符號而已”這樣的話。
“有多少人真的了解李宇春在想什么,在干什么?甚至是她這十年、十二年到底成長了沒有?沒有人知道,很多人還是停留在十二年前,還是認為我的名字就是一個符號而已……就是一個,流行歌手吧。”
她不為此沮喪,也不想要對抗,只要還在走著自己的路,收獲著其間所有生出的東西—思考、懷疑、困惑、釋然,就是令人喜悅的。
她要了一杯香檳。
從新專輯發布到演唱會籌備再到跨年晚會的演出,然后就是連續不斷地采訪、活動……這幾個星期以來她都馬不停蹄,有點累了,知道今晚這場對談亦不能怠慢,她需要一些甜而有力道的氣泡,給自己些放松的能量。
我們說回到去年的威尼斯,藝術雙年展,她喜不自勝地去了。巨大的藝術展廳,她連著看了走了好幾天,眼花繚亂,腦力激蕩,結果是一下子“走猛了”把膝蓋走得有了輕微勞損,精神上也撞擊得火花四濺。關小的作品震懾了她,如對鏡自照。
“有點諷刺”,她說,一個在當代語境里“流行”了十多年的人,忽然開始覺得憂傷而懷疑。她開始思索,索性就讓這兩個字—這兩個在她的手機備忘錄里儲存了許久的兩個字—作為接下來創作的課題好了。
李宇春
“濾鏡的色溫 完美不熱不冷
看戲的坐穩 我要打開流行之門
存在感加一 什么鬼都欲動蠢蠢
不分他她 直播里自由評論
玩兒搖滾的迷戀娛樂新聞
C位以待又一輪好戲紛呈
巨星訂婚我已經閱后即焚
當嘀哩當當嘀哩當當
……”
這是后來面世的新歌專輯同名歌曲《流行》的歌詞,卻是直到發片了李宇春還覺得它不夠好。“我怕我沒把它寫好,我也一直都覺得我沒把它寫好。”
流行,這個題目太“沉重”了,她舉起來了,又覺得身體的某一部分酸痛而憂傷。
“會不會其實我們一直在仰望和朝拜著的,是一種假神?”
李宇春
第一次懷疑我自己也是會被吞噬的
“假神。”李宇春的自問,直至最深層的信念之谷。她輕輕撥了一下額前短短的劉海,眉頭微微擰了一下。僅此而已,沒有再多的憂困神情。我認識她五年了,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總在思索,大事小情,一點點細密的感受,她都不會放過。
她一直想,想到“流行”的本質里去,她會用“沉重”作為形容。我不解,她從沙發里挺起身子來向我發問:“我們今天生活在這個城市里,每天在干什么?所有人都真的知道嗎?答案是否定的,這不就是流行嗎?這種無意識,就是流行。”
她覺得很痛。
幾年前做《西門少年》那張專輯的時候,她在歌詞里寫道:“生命的意義就是要縱情燃燒不怕留疤/日月問少年能夠不羈多少個四季/少年說一定率性而行無所畏懼/不管路上遇到妖魔鬼怪還是腥風血雨/靠自己的拳頭向著陽光生長堅定不移/野火燒不盡我們的野生野長……”那時候她是真的相信的。“我無比的堅信,否則我寫不出來這樣的東西。”但是到了最新的這一張《流行》,她懷疑了。
李宇春
“我第一次懷疑,我自己也是會被吞噬的,會被生活所吞噬的……”
李宇春聽到了很多同齡人的狀態和故事,她的兒時好友,她的師哥師姐,要么結婚生子離婚吵鬧庸庸碌碌人到中年,要么家境富裕自暴自棄白天睡覺晚上縱樂,要么就是染了各種各樣可怕的癮……“我們怎么了?”她對一切的印象還停留在最初大家一起起跑的時候呢,怎么跑著跑著轉眼身邊全是“陌生人”了?
她懷疑自己只是“溫順尚早”,還在“這邊”,沒有去到“那邊”,但也許有一天就有可能去到“那邊”了。
所以她寫出了“越是倔強,越是悲傷”的歌詞。她還在較勁,還在執拗,她為此感到無比傷感。
后來見到好友、畫家喻紅,李宇春把這種自我懷疑傾訴給她。生于上世紀60 年代的女畫家給李宇春講了自己年輕時的所經,是20 世紀80 年代前后時的故事,一大批懷揣夢想的愛畫畫的青年們聚在一起,有一些因為難以忍受貧困現實和豐滿理想之間的矛盾,轉而去做更加“流行”的裝置藝術了,另外一批留在原地繼續畫。時間往前走,到了某一個點,忽然風向變化,畫畫重新變得“吃香”了,那幫當初走掉的人又掉頭回來了……挺有意思的事情,時代是輪盤轉,總有相似的規律和人事在發生。喻紅告訴李宇春,堅持,自有它的意義,前提是,你必須要對你在做的這件事情有足夠的熱情。
李宇春
我沒時間
不合時宜。
我把這四個字拋給李宇春,我說這就是這一兩年里我心目中你的樣態。她很認真地傾聽,沒有急于對這個看起來并不是褒贊的詞匯給予偏見的反應,她懂這“不合時宜”的評價的意義,是外界大勢與她的所為之間的一種看起來難以彌合的罅隙。
熱搜、真人秀、競演、話題度……大家都在爭先恐后,你在做什么?
“我懂你的意思,你說的這種偏差,我也感受到了,但是我真的沒時間。”李宇春說她沒活在人群之外,熱度有可能會在什么地方伺機等待著她她都知道,但這都不是當下她想要的東西。就好像她早已經不覺得音樂只是開嗓唱歌一樣,今天唱不唱高音、唱不唱什么風格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音樂,它要說什么,它要表達什么,它應該讓聽歌的人可以和創作的人一起完成一次交流,你在關注什么,你在想什么。
“我現在做的東西,需要花很多的精力在前期思考。我今天做一張唱片已經不是別人寫好詞編好曲我去唱一下,或者是做一場演唱會,大家把節目流程弄好了,我就去演繹而已。很多時候,大家看不到我,是因為我一直在想事情,一直在改。所以,我沒時間。”
李宇春
兩年前歌曲《無花果》面世時,她已經感知到一些不被理解。“我覺得大家就有點聽不懂我的音樂在表達什么了。”一個如她自己所知,也如大眾所言的流行歌手,忽然走著走著走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了?是時代的玩笑或者人之為人差異性的必然存在嗎?李宇春已經走了這么遠,再回去嗎?去做那些大眾喜聞樂見、K T V 里傳唱度極高的音樂嗎?
“我不認為要回去,因為你看了很多,你感受了很多,其實你是回不去的……哪怕我今天將就做一個東西,到最后還是會把它否掉。”
那么太好了,“流行”的標簽和身份還在,卻已經開始有交流的阻隔或者分層出現了,就是一些新的意義誕生的機會吧。“有趣”—李宇春一直在說這個詞。她承認藝術存在精英化,卻不愿意讓自己的思考束之高閣。
曾經的獨善其身或許真的不可能了,那就試試看,讓她流行的身份幫幫忙,成長得再快一點,再多吸收一點,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更加有趣的事情在未來發生吧。
李宇春
Q&A:
你會怎么定義你現在的身份,音樂人或者藝術家?
李宇春:“藝術家”太早了,越是往里面走、越是看得多,就越是會覺得自己淺薄,會覺得時間不夠,想要吸收的更多,確實在音樂上面、在電影上面,我的認知跟以前肯定是不一樣的。
創作現在會讓你覺得快樂嗎?
李宇春:又快樂又痛苦吧。最開始做創作的時候,只會傻嗨,因為你就是有自己的創作了,有自己的作品了,根本不會去多想更深的東西,那個時候也會在意好壞,好聽不好聽,但就是僅此而已。20 多歲的時候,我根本沒有了解和看過那么多東西,現在,更多思考和糾結出現了,也很好。
李宇春
你現在會覺得是單個人的個體力量更大,還是集體的力量更大?
李宇春:我會開始重新去感受那個關系。之前我覺得我活得特別的獨立和個體,也不用微博,都是有這方面的原因,覺得我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但是慢慢我發現,在時代面前的時候,其實沒有人可以袖手旁觀,你要真的做到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每一個人都是息息相關的,所以開始有一點變化了。
現在到了你想要在廣場上說點什么的時候了?
李宇春:也未必,我覺得,這個階段我在不斷吸收。
你現在對成為一個新的偶像、引領更多人有興趣嗎?
李宇春:我可能接下來會做一些我自己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到底“流行”這個身份可以產生怎樣的影響力,是我接下來自己思考的方向吧。
你在意數據和熱度嗎?
李宇春:前些天看到一句話很認同:越往上游越與數據無關,與人有關,而且那些“人”越牛就越稀少,越來越不能被大數據和AI 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