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宇 | 職業:作家 | 代表作:《冬泳》《逍遙游》
2018 年,班宇的短篇小說《冬泳》出版,一時間,得到了嚴肅文學界和普通大眾的關注和認可,緊隨而來的,是一撥又一撥的熱度。《冬泳》的封面上,一個裸身的男人站立在冰藍色的湖中,水波緊貼腰際,堆積出一道絕壁。男人聳攏兩肩,正準備躍過一切有形的、無形的障礙,投入進前方窄而深的水域。身后裂開的冰面凌澈無垠,仿佛能伸展至觸摸書頁的手指。
此后很長時間里,常有人就封面的照片與班宇探討,問題包括但不限于:那個人是你嗎?你認識那個人嗎?你自己會冬泳嗎?
事實上,班宇和絕大多數出生在內陸地區的人一樣,完全不會游泳。幼年時班宇居住在鐵西區的工廠家屬院,不同于一般的皮小子,班宇沉默乖巧,從不上躥下跳,喜歡玩一些自己發明的游戲,有時一根繩子能玩一天。初中,他開始接觸到搖滾樂,不吃午飯省下錢去買碟,看演出是常事。這種著迷在大學階段達到頂峰,除了在貼吧分享國外噪音樂隊,他還開始為搖滾樂雜志撰寫樂評。直到畢業,行業開始衰落,班宇告別那些熱烈和激蕩,成了古籍出版公司的一名編輯,業余時間會去打打羽毛球,球友和場地固定,拍子都是自己拉的磅數。
直到2016 年,豆瓣舉辦第四屆征文大賽,班宇將腦海里經久回蕩的節奏和鼓點再度喚回,將之投射在從小生活的環境中重新組合,寫就系列故事,獲得喜劇組大賽一等獎。隨后,小說集《冬泳》出版,當年銷量突破兩萬冊,與此同步的是“東北文學”、“易烊千璽、李健推薦”等充滿熱度的話題,班宇迅速出圈。
在接下來的兩年里幾乎以每月一次的頻率奔忙在各種論壇、簽售活動中。他也因此去了很多不曾到過的地方,可即便那里有河流或海洋,他也鮮有時間去看一眼。然而這不影響他對有水的城市懷抱興趣與想象,某種意義上講,甚至催化了那種情感的生發。
“講完之后,地上的水漬不斷擴張,仿佛有人從池中上岸,周身濕漉,立于面前。”(《夜鶯湖》);“我裸著身體,浮出水面,望向來路,并沒有看見隋菲和她的女兒。”(《冬泳》);“而在黑暗里,河水正一點兒一點兒漫上來。”(《梯形夕陽》)。“水”作為意象,總是頻繁地出現在班宇的小說中,文字之間潮濕、漫散的情緒隨處可感。尤其在結尾處,小說時常以與水相關的描寫來終止一段講述,好似激烈的互搏、漫長的糾斗、爆裂的呼喊,最后都能被一場雨或沖刷或潤濕。
每年,班宇都會找機會去看一看冬天的大海,仿佛拜會老朋友,并不非得做什么,需要的可能僅是相互面對一會兒。2020 年,他來到了一片很安靜的海岸,乘船在海面上飄蕩,眼前的城市生機勃勃,背后是還沒有覺察出寒冷的太平洋,顫抖著暖色的鱗光。那一天,他在海邊待了很久,直到夜色圍攏,遠處的橋在微茫的燈火里,投下巨大暗影,鑄于水中,堅硬緊實,如同彼岸。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寫作就是班宇為自己建造的一片水域,在那里他獨自暢游,擊濤逐浪。
班宇
2021 年9 月,班宇與一眾資深的電影人參加了在山西汾陽賈家莊舉辦的第五屆“86358”短片周的競賽單元終審評審團。這場活動由于疫情的原因一拖再拖,班宇也因此擁有了充足的時間來審閱進入終評的16 部影片。他故意把節奏放得慢一些,有時一天只看一部或兩部。那個夏季暴雨頻繁,窗外總是雷聲隱沒,好像每次觀看完畢,都要被洗禮一遍。
來到賈家莊時,中原地帶的夏天還沒有過去,街道上全部是盎然挺拔的植物。枝葉之下,百米之間,班宇看到許多自己的照片與其他電影人并列在一起,懸掛高處,初見有些慌張,但很快便被賈家莊短片周的氣氛消融。
班宇說:“我覺得那是一個烏托邦。”在短短幾天的評審工作中,賈家莊里隨處可見那些年輕的臉龐,在許許多多的地方討論著電影和自己的理想。最后頒獎典禮上,年輕人在一起相互擁抱,慶祝,班宇在一旁默默注視,感動得無以復加。
班宇這樣形容那幾天的感受:“無論什么時候,年輕本身就是一種動人的能量。大概只有在青年階段才會肆無忌憚地、毫無顧慮地表述自己的情感和生活經驗,而這些永遠不會落伍或被人看低。只要是自己誠實的表達,大家一定會被你的為人打動。”
班宇
班宇和董寶石最初相識于微博。一個是活躍的樂評人,一個是東北說唱歌手,二人很快關注了對方,互動雖不頻繁,但彼此信息從未錯過。這樣的網友關系一直保持到2019 年的夏天,那時班宇和董寶石都已在各自領域被熟知,經歷了關注,也品嘗了疲憊,這次見面便更像是一場沒有準備的演奏,樂手初次合作,卻配合默契。
幾個月,他們迎來了第二次相見,兩人把酒言歡。情到深處,董寶石說:“晚上演出,跟我上臺,帶你HipHop 一下。”班宇干掉杯中酒,爽快同意。待反應過來,他已站到臺中央,沒了退路。歌聲響起,多彩的燈光從四處漫射過來,班宇舉起的雙臂和晃動的臉龐與大家一樣被照映成了玫粉色,然而通過規整的發型、平常的衣裝,以及差半拍的動作,還是能明顯地看出,這個戴著近視鏡的人來到舞臺上是由于某種意外。
盡管愛好搖滾樂多年,有過無數現場的體驗,回憶起這段一年多前的“演藝經歷”,班宇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更適應處于觀眾位置,在集體注視下表現和抒情,是難度很大的事情。
然而自2018 年開始,他還是被動地獲得了許多出現在大眾視野里的機會,平臺媒體采訪、論壇直播活動、首映式走紅毯,等等,并非每一個都能精力充沛地面對,但他仍盡可能地應承。“不去不好”
是班宇最常說的一句話。他人的感受有否被照顧到,也是班宇非常在意的事情。這樣友善溫和、禮貌細心、不擅拒絕的特質,多少有些辜負大家對東北人形象的期待,以至于有媒體愿意以犧牲稿件的真實性為代價,一廂情愿地來給他樹立人設。一次采訪中,依照大家對東北的想象,班宇被虛構成一個活泛、熱情、健談的自來熟——享受庸常的樂趣,關心瑣碎的生活,會主動掏手機向陌生人展示孩子的照片。
班宇
如果說關于東北的探討是一場風暴,班宇可以說是最早那批被刮起來的人,極短時間內,拔地而起,躍騰凌空,飛向哪里不能自控,任何人抬頭都能將他一覽無余。但事實上,班宇關于“東北文藝復興”
的思考也許比許多人都要冷靜,甚至是警惕。這種意識早在2019年底便開始產生,那段時期,越來越多圍繞東北的討論出現了,有贊嘆有沉思也有調侃,眾多語境下,班宇感受到了一種暗涌:“就是覺得被說得太多了,每過一段時間都會再來一遍,并且不管東北發生點什么,都要倒回到那一段,反復敘述,大家總會厭煩的,會想說到底有完沒完?所以就創作而言,稍微有點兒責任心,都應該堅守內心的表達,此刻不是不可以討論東北,但應該是言之有物的,最好能喚起共情的,起碼不能是附庸任何一股潮流的。”而任何一股潮流似乎都難以脫離一種規律:贊揚、懷疑、諷刺、反對。于班宇而言,現階段“東北文化復興”無疑發展到了“懷疑”的階段,至少在他眼里,一切有關“東北”的討論都值得人保持警敏,也因此,他婉拒掉了許許多多有關“東北”話題的活動。“沒什么復雜的理由,”班宇說,“就是沒啥好講的了。”
班宇最后一次回答相關問題,是在2020 年冬天接受了一部紀錄片的錄制。他配合地在最冷的那幾天,帶著攝制組在沈陽逛了渾河、工人村、萬柳塘公園,還有其他幾個被認為“很東北”的地方。那日天空赭黃,像剛生銹的鐵,冰封的河面上有人來來回回地滑行,不遠處,一條船被凍住,僵硬的體態反倒引人去主動聯想它航行時的模樣。
這部片子的拍攝持續了很長時間,直到2021 年的夏天,仍需要補拍一些鏡頭。這次班宇松弛了不少,因為趕上薩滿樂隊巡演,同為好友,李想等幾人也一起到達,大家站在整個LiveHouse 的后部,跟著鼓點小幅地晃著脖子,有“Pogo”和“跳水”的,多看一眼,但不會上前,畢竟年輕時做得夠多了。演出結束后,眾人去吃燒烤,桌上沒人聊“東北”,也沒人聊“文藝”,但笑語不斷。其間,班宇提到的幾個東歐詩人,長串拗口的名字一說出口,便被大家叫住,喊著讓他閉嘴。攝像機里,班宇露出了拍攝中唯一一次大笑。在不附屬任何群體,也沒有任何標簽的場合里,他是最放松的。更多時候,他同樣覺得任何個人都無法代表一塊地域。趣味和性格無非審美的一種,與基因、教育、遭遇、成長環境等具有關聯。創作小說也從沒想要作為代表去發言,個體化的表述永遠居于首位。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辦法去切近真相、真知與真理,他所實施的,也僅僅是寫作者對這個世界的解釋權利。
“他越是不代表誰,他的影響就越大,那些總是想代表時代的人,越無法獲得持續性的影響,那個時代過去了,他們就過去了。”這句話是崔健對鮑勃· 迪倫的評價,班宇在翻閱鮑勃· 迪倫的傳記時,經常會想起這段語言。傳記中記錄,上世紀60 年代,鮑勃·迪倫樂曲轉型,歌迷們在聽過“Desolation Row”“Visions of Johanna”等經典之作后,無法接受他如今保守的風格,有震怒的人跳到他家的房子上抗議,堵在街口質問他為什么變了,為什么不再吶喊。
班宇
2019 年,班宇的第二本小說集《逍遙游》出版,其中收入多篇較為先鋒的作品,伴隨閱讀門檻的升高,銷量與第一本《冬泳》相比稍顯遜色,也有網友在微博上討論文本,詢問具體的某某篇、某某段是什么意思。班宇很清楚,大多數人更喜歡閱讀《冬泳》中故事性強烈的小說,希望能繼續看到東北故事,但是他的確無法再像《冬泳》那個時期一樣去敘事了。說是進化也好,變化也罷,總之是他這個人已經不再那樣去思考了。
“如果我是一個真誠的創作者,那么我首先就不能去復刻我自己,那樣也一定會失敗的。所以說,既然不能產生過去的效果,那我還不如Real 一點兒。”班宇說。誠然,創作有時就是逐漸拋棄讀者、影迷、聽眾的過程,如果真的存在“復興”,那也許最應當覺醒的就是這種創作自覺。
在寫作中,班宇亦不習慣刻意地設計特別的準則,他相信每一篇故事里,都有著一個隱秘的傳遞:它在試著去解開作者自設的謎題。小說可以是這種過程的展示。自然,也可以是關于記憶、現象的一次次反思。
如他所言,“如果說在寫作里有一點兒期盼的話,那可能是我總想使其更為‘準確’,無論是場景、故事還是情感,詞語在行動之時,總在圍繞著作者的一個黑洞般的核心意識,必須準確地行駛在周圍的軌道上,穩定運轉,毫無懈怠,才有可能看清那么一點點的輪廓。”
在過去的三年多時間里,班宇去了很多以前沒有到過的城市,有些氣候宜人,有些景色壯美,但所有地方他最多都只能堅持三天,好奇和新鮮一過,“東北胃”就開始想念自家的餃子和燉菜。關于生活的舒適和幸福度,東北人是具有共識的。這種默契的共識,自不必提升至歷史文明的高度,那單純就是一個人對自己背景的認可,由此說來,警惕、反思更是愛的一部分。
事實上,班宇也并不抗拒探討地域,他認為地域文化在何時聊起都不為過。在過去的幾年里,它以舊日形象被眾人反復談及,與一段共有的記憶有關——不能輕易地認為是一代人的精神成長歷程,可能只是相似的境遇與命運,一再發生。某個角度來說,此二者以一種持續發生、反復溢出的姿勢,出現在每個人的時間里,所以值得被重新審視。地域的文化表述更像是一種集成的寓言,先是滋養、形塑我們,輔以種種的特質,而后等待著我們再將之反向改造,最終完成對于自我的辨認。
實事求是來講,班宇最關注的問題并不是“東北文藝復興”,他更想知道的是每天如何才能高效一點兒度過。盡管閱讀量已非常龐大,但超過一周沒有好好看書,他還是會焦慮。然而總是有太多閱讀、寫作以外的事務,讓他的生活更加紛雜,能做的事情到底是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少,他很難講清。
回望過去的一年,班宇感到比較平靜的一刻,是有一次去看了場惘聞樂隊的演出。他沒有擠向前排,而是步步后退,窩進了角落的沙發里,不遠地方,燈光明滅,音節回旋,人影搖蕩,恍惚間他感到自己像一滴水,沉潛在夜晚的海波中,平靜地注視退潮后的海岸。
腦中,他想起了《梯形夕陽》那篇小說的結尾:我知道有人在明亮的遠處等我,懷著災難或者恩慈,但我回答不出,便意味著無法離開。而在黑暗里,河水正一點兒一點兒漫上來。
編輯:李超 / 攝影:姜海龍(北京曦烽攝影學院)/ 采訪 & 文:陳薩日娜 / 造型:小凱 / 制片人:劉海倫 / 妝發:魏再、 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