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桃 | 選擇忘記也是一種能力

    殷桃似乎不愿意在任何一件已成事實或莫測的事情上花費心力,她能做的是體驗當下,然后不動聲色地成為自己。因為在這件事上,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生活層面,唯一需要給交代的,就是對自己。

    殷桃 | 選擇忘記也是一種能力

    殷桃

    山城姑娘

    新劇殺青,殷桃剛從廈門回到北京。她還記得其中一景,是角色家所在小區外的一條坡道。這條路殷桃只去過三四次,但每一次都覺得特別開心—似乎重見了童年時再熟悉不過的景致,讓她想起了故鄉。

    殷桃生長于重慶,讀大學前從沒離開過。在那兒,長江干流自西向東橫貫全境,其余江河分涌四散,是它的脈;山則是它的骨,大巴山、巫山、武陵山和大婁山綿延起伏,翠綠攏住了水汽,于是便有了“霧都”這個浪漫的名字。

    黃桷樹的根莖牢牢扒住峭壁邊緣,與竹架撐起的吊腳樓沉默相望,它們象征著頑強、勇敢和生機。在殷桃成長的年月里,重慶還不是“魔幻立體”的網紅城市。她一邊為家鄉如今的發展自豪,一邊替渝中老城里陸續被拆除的“奇觀”感到可惜。城市的記憶漸漸被切割成為個體的回憶,那些碎片化作殷桃無法被涂改的生命底色。

    小時候,殷桃的家在職工家屬院里,意味著極其穩固而簡單的社會人際關系。父母給了她輕松自在的童年。那時她喜歡玩兒滑梯,反復摩擦太多次,褲子總是會破。下次再出門前,殷桃發現父親會幫她把已經破掉的褲子罩在最外層,卻不曾阻止她去做喜歡的事。

    她的自我意識來得很早,約莫是在讀初中時,“會覺得跟別人有點不一樣,具體是什么說不上來,反正不是特別合群”,這種感受明確到她甚至從沒想過要努力融入。那時,校園青春劇正是萌芽期,殷桃從電視里看到和她年歲相近的女孩演哭戲,便也對著鏡子模仿了起來。她發現,自己也能哭得出來,演戲這件事似乎并不那么難。不久后的中考擇校,殷桃選定重慶藝術學校影視話劇班為目標。所有藝考的流程大抵相似,通過舞蹈、演唱、小品等形式判斷一個人在聲臺形表層面的潛力。殷桃展示的小品是她自己編的故事,講一個生長在單親家庭的女孩學成歸家,興高采烈地進門,看到的卻是母親的遺像。“我覺得我特別聰明,這一下就能讓老師看到我情緒上的爆發力。”1996 年的夏天,殷桃如愿拿到了錄取通知書。

    但等她真正跨進表演這道門以后,卻發現一切不如想象中的美好,差一點就退學了。她回憶道:“那個歲數開始有一點少男少女的朦朧,包袱特別重,蠻在意自己樣子是不是不好看,或者是出丑、落魄了。”她記得一次課上練習—同學們圍住她靜止觀察20 秒,老師的要求是盡可能細致,時間到,她背過身去,由同學們描述方才自己看到的任意人物特點。“我就聽見有同學說我臉上有雀斑,然后我就哭了,就覺得這事兒不行,有很多東西放不開。其實第一年的時候差點就覺得自己干不了這個,結果突然有一天就開竅了,我都忘了是因為什么,大概是哭過幾次也就皮實了。”殷桃說。

    “小孩子的時候會覺得發生一丁點事天就要塌了,大哭大鬧,一驚一乍。”等殷桃翻過這道她以為的山后發覺,原來眼前的世界才更遼闊。

    2002 年,殷桃即將從解放軍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畢業大戲是根據裘山山同名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改編的,通過競爭考核,她獲得了青年白雪梅這個角色—一名剛從軍政大學畢業,隨后義無反顧加入女兵運輸隊,需要克服艱險、面對失去,最終將儲備物資送往前線的少女。

    在早期采訪中,殷桃曾講起過一個關于她參加軍訓時的故事。當時的駐地在缺水地區,每人每天的生活及飲用水都被嚴格規定,但終究是不夠,女孩多少會有些怨言。后來,殷桃被推選成去找教官“投訴”的那個,卻沒成想真起了作用,第二天她們就得到了更多的熱水。后來她們才知道,多出來的水是駐地教官們自己省下來的,不僅沒得用,甚至連喝的水都沒有了。殷桃倍感羞愧,連忙去給教官們道歉。殷桃講起這件事的時候感慨,軍人不善言。

    從某種程度上,青年白雪梅這個角色里藏著殷桃那一路的成長,從天不怕地不怕的丫頭,到懷揣堅定使命與信仰的軍人,她體會得到那份情感,自然也能表達得出來。這或許也是角色與演員間的彼此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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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桃

    偷師學藝

    憑借這個角色,殷桃在還未畢業時就拿下了第五屆中國話劇金獅獎表演獎、第十五屆上海白玉蘭獎戲劇表演藝術獎女主角獎等多個專業類獎項,也在畢業后順利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政治部話劇團,成為了一名話劇演員。

    這是一個毋庸置疑的高起點。之后,她接連參與拍攝了《歷史的天空》《搭錯車》等經典作品,并憑借扎實的業務能力屢屢獲獎。盡管在過程中也曾遭遇挫折,但殷桃描述自己是一個“遇強則強”的人,演員只有拋除雜念,才有可能把全部的注意力和情感投注在表演中,也是成就一個角色唯一的方法。

    “我很慶幸自己剛出來拍戲的時候,就是在那樣的創作環境中,它奠定了我對演戲這件事情,或者說在一個劇組工作時,應該有的狀態和標準,我覺得這很重要。它建立起了一種每天要討論劇本、分析人物,揣摩任何一個細節的下意識,而不是上來有個大概齊就能演了,這個氛圍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那時殷桃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沒有戲份的時候也蹲在現場,看其他前輩演員如何創作。“那個時候會問,甚至會偷學。到了《搭錯車》的時候,自己好像就知道要怎樣處理了。”

    通向成熟演員的路上從來都沒有捷徑。審美風格的建立,不斷訓練如何恰當地進行表達。在生活里殷桃確有些習慣,從大家通常意義上的由“人物觀察”達到細節抓取,到在一個情緒場里經由情緒呈現來判斷個中關系。“這可能是一種職業習慣,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在一些極度悲傷的場景下,這種以第三視角跳進跳出的觀察習慣甚至會讓殷桃用“變態”這樣的詞語苛責自己,但當然,這是打趣。“除此以外,我覺得生活中自己沒有什么特別的。”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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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桃

    成為演員

    “現在,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對很多東西的理解不一樣了,理解的不一樣就意味著自己的表演風格和分寸也產生了特別多的不同。現在希望能夠更淡地去處理,因為演的角色多是有經歷的人,她們不是那么容易情緒激動、被事情影響的,盡量能夠做到把情緒和內容表達清楚的同時,做到不動聲色吧。”

    《正青春》中的林睿,國際知名化妝品公司的地區銷售總監,絕對的職場精英。殷桃雖然未經職場,但她十分在意這當中的關系、斗爭是否貼合現實生活,不能讓真正的職場人一看就覺得浮夸。她說:“我在人物邏輯上是較勁的,這個劇本拿到后,我覺得還是有節奏有內容的,我就是沖著劇本去的。”

    林睿是一個把所有挑戰都放在明面上的女人,囂張專橫,從來都是“直給”,這令殷桃產生了關于表演上的“大膽”想法—“面癱式”。殷桃說:“在她生活中沒有發生那么大的變化的時候,比方在感情、親情上都有了緩和之前,我的表演方式有點像面癱,就是這個人不太笑,也沒什么表情。”這樣一來為角色轉變建立了平順的邏輯,也讓觀眾在感情層面有了更強烈的感受。

    “在選擇角色上我好像一直都沒有什么界定和限制,我覺得只要吸引我的都可以,但表演審美肯定一直都在進化,尤其是自己看自己的戲,會去判斷哪里需要調整。”時代和觀眾都在變化,但殷桃卻沒打算迎合什么,“觀眾對演員來說是最重要的,但沒有辦法,或者說沒有必要迎合。那樣自己很難受,對方也能看出來你是在迎合,大家都別扭,不如做自己,反而舒服。”

    事實上,盡管數量不多,但殷桃呈現于大銀幕的角色甚至更加亮眼,也幾乎成了她所有專業能力的“集體爆發”。那就是2017 年末上映的,由梅峰執導的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

    那個角色在戲中常被喚作“尤太太”,但她也有自己的名字,叫明霞。她嫁給丈夫沒多久,丈夫便留了洋,他走了多久她就守了多久;雖是舊時女人,但也有自己的視角和思想,甚至在初到陌生環境時,她的眼代替丈夫觀察著周遭的人物關系,以此判斷究竟該如何在當中生存;她一心只有眼前的丈夫,卻也會在不被注視時流露出一絲屬于自己的模樣,比方趴在窗口吹風,或者是做活時哼唱小調。明霞在動蕩時局下的唯一愿望是有個安穩的家,不必再四處漂泊,到頭來卻也因自己的不諳世事摧毀了現實,無疑讓這個女人顯得更為悲涼。

    一處細節是她與丈夫剛到農場,因為歡喜終于到了一個自己喜歡的地方,竟沒注意自己已經越過丈夫半步,站在了前頭。意識到之后她馬上退步,隨即埋下了頭。只此一個動作,包含了太多關于這個人物的內容。在少有動作指令,大多只規定了情景的劇本面前,考驗的便是一個演員的信念和積累。

    “演員到后面,一定程度上比較的不是演技,而是對人物的理解,這不是開玩笑也不是官話。你能理解到什么層面?如果都說開了要怎么演,大家基本都能做到,但自己不能夠看到人物的這一面,體會到這一層,不相信這個人物就是這樣的人,演出來的東西就不會那么對。”殷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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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桃

    選擇忘記

    表演說到底就是要動人,給予觀眾真切的情感體驗。殷桃形容于演員而言,要相信這是一場“玩得很真的過家家”。從業多年,經驗豐富,有技術調動的能力兜底,理智的時候多了,表達的東西就少了這份動人。殷桃說偶爾在疲累時會有這樣的體驗,但翻過頭看回放,自己一眼就看得出。

    “感受力需要保護,但對于演員而言這既過癮也殘酷。太保護,就會像我說的,人就理智了。但我的性格還好,把傷口撕開了我也能修復,不會沉浸在里頭。”殷桃說自己心大,也不是一個特別抗爭的人。關于成熟女演員選擇上被動的問題她從來不提,她反問:“有用嗎?這是大環境,也是這一行正常的現象。說白了,大家總說國外,但即便是我們看到的像《傲骨賢妻》這樣的作品,(演員的)業務也是頂尖的,才有可能完成這樣全世界都喜歡的作品。”她說自己并不懷念從前,職業之路行至今日,選那些自己認可的,盡可能好地完成,就夠了。

    “人都焦慮,關鍵有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在焦慮個啥,如果有個具體的事,知道怎樣解決就好了。我是個急性子,總希望能盡快把問題解決來緩解這種情緒。我是個選擇性記憶的人,這點很神奇,特別不開心的真就忘了,除非哪天跟別人聊起來,會覺得好傷心,然后哭一場也就過了。不放下能改變什么嗎?除非還有補救的機會,說不定我會嘗試,如果完全沒有,我真的就不想了。”

    殷桃在生活里很隨性。休息時的主要內容就是宅,要么就擺弄些花,她喜歡“長得奇怪的花”。至今留在身邊的閨密也都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湊在一起或者打電話還是講重慶話。演員是她的職業,但并不會驚擾她的生活。

    殷桃 | 選擇忘記也是一種能力

    殷桃

    “其實有一點,是我時而想改時而又不想改的,就是我的情緒化。我覺得情緒穩定是一個成年人的標配,然后優雅地老去。但作為演員,我不知道如果我這么穩定了,戲會演成啥樣?可能那是比較高的段位了,隨時拿,回到生活里又特別穩。”

    她似乎已經尋找到了一種屬于自己的節奏,很難被打擾和改變。時間久了,當然會有孤單的感受,但如果兩個根本沒辦法溝通的人被困在同一個空間里的時候,孤獨的密度會出奇的大。

    “我不是一個就想單身的人,但如果真的沒有遇到一個覺得待在一起是舒服的人,我也做好了自己過的準備。我覺得那種不能被稱為焦慮的擔憂是,可能真的到了一定歲數,會有無助感,畢竟是獨生子女,那就會比較提前想到自己養老的問題。哪個養老院不錯,該準備的準備。如果真的有可能,或者說敢去這么生活的話,那就趁現在還有能力,先把這些弄好,我覺得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殷桃似乎不愿意在任何一件已成事實或莫測的事情上花費心力,她能做的是體驗當下,然后不動聲色地成為自己。因為在這件事上,或者更廣泛意義上的生活層面,唯一需要給交代的,就是對自己。

    攝影師:王龍偉 / 監制:張婧璇 / 策劃:薛冰清 / 妝發:高建 / 形象:陰博文 / 采訪 & 撰文:在安 / 服裝助理:白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