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紅 | 燙手的她

    起初,我們只是為了采訪音樂人、作曲家、電影《滿江紅》的配樂師韓紅而來的,三個小時之后,我們得到的,不是“這個”韓紅或者“那個”韓紅,僅僅就是,韓紅而已。以下,是韓紅的講述。

    韓紅 | 燙手的她

    韓紅

    鐵壺里的水燒到沸騰了,一刻也不必多等。澆進泡茶的白瓷蓋碗里,水位在將滿不滿的位置,泡茶的人不在乎杯蓋蓋上之后,水會不會溢出來。“沒事兒,隨它。”

    她并不等待過長的時間,約摸著茶葉和開水已經充分相融了,便單手拾起蓋碗兒,用食指抵住杯蓋,一股磚紅色的茶水遂滾入公道杯里。顯然,蓋碗通體已經被開水浸染,想來也是灼人發膚的,但泡茶的人還是忍耐著讓一壺茶水倒盡,其間只是微微蹙了一下眉,放穩蓋碗,才趕緊把拇指、食指和中指湊成一堆,在嘴邊呼呼吹了兩下,以解疼痛。

    “您不怕燙嗎?”“我怕,燙久了就不燙了。是肉怎么能不怕燙呢!很燙。”泡茶的人不抬眉眼作答。

    泡茶的人即是韓紅。她把公道杯里的茶分到三四盞小茶杯里。“來吧,別客氣,嘗嘗。這杯少的給我。”

    她現在坐在一扇長方形的窗前,窗外是北京的早春,草灰色的。一片小樹林,樹木們尚未完全抽枝,偶有三兩只小鳥,落一落腳再彈躍著飛走。陽光卻不再涼。

    來的時候她的臉頰紅撲撲的,步伐如達達的馬蹄。坐定了也一定要好好地解釋:“我跟我最好的一個朋友,由于一些工作上的原因,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今天見了個面,他說喝酒吧,我也特為難,但還是喝了點兒。我今天不管怎么說,都不該喝……沒辦法,就都約在今天了。哪個我也推不了……”言語里全是良人的無奈。

    水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點點燒開的。

    在展開閱讀前,請再允許我們贅述一些對話中的細節。在后半程里,音樂一直灌滿了整個房間,韓紅為了更加細致地向我們講解她為電影《滿江紅》做配樂師的構想、鴻志與深情,選擇了一首一首將曲子重放?除了電影中最終呈現的,還有不少被“廢掉”的段落和曲子。伴隨著音樂,她還會讓那段故事、畫面、臺詞,復現?是的,雖然此時距離電影上映已經過去一個月,但韓紅依舊可以準確地誦演出這些有音樂出現的段落的全部臺詞,而且是當中每一個角色的。因此,大家在下文中讀到的所有《滿江紅》臺詞復誦,都是與配樂重疊伴隨在一起的。

    起初,我們只是為了采訪音樂人、作曲家、電影《滿江紅》的配樂師韓紅而來的,三個小時之后,我們得到的,不是“這個”韓紅或者“那個”韓紅,僅僅就是,韓紅而已。以下,是韓紅的講述。

    韓紅 | 燙手的她

    韓紅

    沒關系,如果你覺得太燙,可以晾一會兒再喝,看個人喜好,因為這個是巖茶,所以無所謂是燙還是涼。巖茶就有這個魅力,就像父母一樣,非常寬慰、非常包容。還有你剛才說的,可以不問我問題了,就看我一直泡茶,很好,我目的達到了,您不用問了。

    我有六年沒做過采訪了。

    因為采訪有的時候會歪曲很多的事實,別人可能會憑著別人的想法,把我 寫得面目不清。我其實不是一個不好采訪的人,在我想說的時候(我)是很好采訪的,對。再有一個,確實是,我是具備一定的語言表達能力的,不會像你采訪別人,可能會覺得有一種吃力感.這種吃力感可能源于被采訪者他們不能夠完全地理解你提出的問題,二一個就是有些被采訪者可能悟性達不到(能給出)你想要的答案,(兩個人的交流)無法“沖撞”上的時候,其實雙方都會覺得失望。再有,就是大部分的明星、藝人,可能他們都是先準備好的回答。

    我倒是沒有這些壓力,我也是不需要演的,我覺得我的智商應該還能對答如流。

    演和不演,我非常能分辨,所以有的東西我看一眼,我會知道他們是在演或者是真的,所以基本上我知道你想問我什么問題.你是想問我關于《滿江紅》的表演嗎?

    做《滿江紅》的配樂,其實在演員進入當中表演之前,我在自己的心里已經演過、拍過三到五遍了,那么最后演員呈現出來以后,基本上和我心里的《滿江紅》是吻合的,除了一些小小的偏差,比如個別演員特有的一些幽默,是我沒有想到的。但總體來說,在我心里,我“拍”的《滿江紅》和導演后來的創作基本上不謀而合。

    這個戲的音樂,我是在盲寫當中完成,還沒拍的時候.大約是2022 年的4 月底,劇本就給我了,后來幾次修改我也同步得到更新。所以可以說,我是完全憑借著我個人對劇本的認識在做音樂創作的。他們說這在電影音樂創作上是全新的挑戰,因為很多作曲家都是在片子拍完之后,配著畫面再做音樂。我不一樣。

    我(在做《滿江紅》配樂期間)把自己整個的時間都騰空了。我是在很靜的場合里、在很靜的心理狀態下開始《滿江紅》音樂創作的。

    這是我第一次作為一個電影的配樂師和一個作曲參與這份工作,我希望我是(把)完整的自己交付于劇本當中。所以不存在你說的“特別忙”,我不忙,我現在什么事兒都不去,所以不忙。不是說我不需要掙錢,我也需要掙錢,也需要養家,但我覺得我到了這個年紀,我拿到一個愛不釋手的劇本,它值得我付出時間。

    劇本我是要打印出來的,我會在上面做筆記。空白處你會看到我寫“這一刻的孫均打動了我”、“這一刻的孫均變了”、“張大原來是這樣一個心里有溫度的人……”、“(張大)他有很多張面孔,今天的張大是真實的張大”。

    哪一刻孫均打動了我?是在牢房里,兩個人的談話,當張大說:“三舅,你還記得嗎?那年春節你回家的時候,你獨自坐在山坡上,你看著我給你堆的雪人。三舅,你最受不了的是你姐說你,罵你是秦檜的走狗。你獨自坐在山坡上……”那一刻的孫均是淚流滿面的,所以那一刻的音樂直接起的是……(記者注:此處,韓紅開始哼唱起那段配樂的旋律)后來這段音樂是沒有完結的,為什么沒有完結呢?是因為他(張大)在等著孫均的回答。孫均問他:“你就這么確定我能跟你們干?”,“啪”一撩后背(再度哼唱):“三刻前,你假意用刀刮我的后背,我配合著你,裝作很疼的樣子,你沒有刮掉我后背的精忠報國,這便是留下了這義。”所以張大才自信地說:“張大跪求孫統領,為了我大宋黎民百姓,為了岳元帥蒙冤之情,放手一搏。”這場戲是這樣的,你還有印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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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紅

    電影配樂是電影的心電圖,這是我的理解。電影配樂要畫出所有電影高高低低的情緒。所以我抗議他們說的,音樂只是電影的輔助,它怎么能是輔助?挺重要一事兒。

    從一個作曲的角度來講,我當然希望配樂是能為一部電影加分的,就是假如它能夠為這個電影的劇情有一些推進、有一些穿針引線、有一些承上啟下,那會是另外一番意外的喜悅。

    不出彩的電影音樂在中國是大部分,為什么?因為你沒有辦法去投入更多的自我意識在電影音樂里,因為你是為電影服務、為導演服務、為劇情服務、為演員服務的,所以你沒辦法呈現過多的自我。這也是我非常感激張藝謀導演的地方,這一次,他對我是寬泛的,雖然他要求得非常嚴格,雖然我寫了九十多段音樂,廢了二十七段,留下了現在的,但我依然感激他,他最后還是讓我由著性子撒歡兒了。

    實際上,我從事作曲這個行當也不過是四年的時間,四年前我才開始創作一些純音樂的器樂作品,在此之前寫歌就是小打小鬧,能寫歌的人太多了,誰都能寫歌。

    (導演為什么要找我)這個我不知道,你得問他。當經紀人把我的音樂推薦給他們的時候,我很幸運導演見我的時候跟我講的是:“這事兒就定你了。”

    然后,我的感覺,你剛才說的“特別驚喜”或者是“一座大山一樣”,都不存在。也許你不相信,我到現在都是懵的。我不相信《滿江紅》是我寫的,也不相信它紅了,也不相信電影票房已經超過45 億了。真的!我還會問:“是我的作品嗎?”這一切都很平淡無奇,我可以這樣說嗎?

    我比較堅信自己的藝術判斷力,雖然我沒有學過電影音樂,但是我畢竟看過很多電影,而且我相信自己的直覺,某一個地方應該如何表達。豫劇加電音,是我堅持的,我跟導演說:“這里必須要‘嗯次’,因為‘嗯次’了才能表達出來所有官兵步伐的焦慮。”要表現這種黑色幽默,要用這樣的步伐走路、這種急促不安、這個案子是否能在一個時辰完成的那種緊迫和壓力……它必須得是這樣,很緊張,又很滑稽。

    在結尾,正邪對抗、全軍復誦《滿江紅》這個地方,我沒有用傳統的剛勁有力的四二拍,我用了四三拍,結合著八六拍。為什么?人們理解中的四三拍圓舞曲都是歡快的,對嗎?悠揚的、歡快的,但是肖斯塔科維奇的《圓舞曲》,它是憂傷的,誰說圓舞曲必須是歡快的?所以“全軍復誦”我就是用了四三拍(哼唱)滿江紅!(哼唱)又回來!(哼唱)它是一種悲傷!“……朝天闕”(哼唱)“他們記得住嗎?要不要我再來一遍?”秦檜的悲哀,所有人死而無憾,搭上生命也要讓全軍都聽到這一首絕筆!

    為什么到最后我還用了嗩吶?(哼唱),是因為鏡頭給到所有的英雄.包括瑤琴。在他們即將離開人世升天的那一刻,我用了中國傳統樂器嗩吶。同時,這一刻我有點出離,我想到了張藝謀導演的《紅高粱》。桃丫頭趴在石頭獅子上,念“滿江紅”,孫均的一回眼.告別了我征戰的這片軍營,告別了我年輕的為官之路,告別了老子一輩子也不想碰的朝廷的事,我要去做老百姓.這樣的一種情懷背景下,我用了中國人最聽得懂的樂器,也最能表達中國人精神魂魄和黃皮膚人的一種特有的吶喊的嗩吶。即便是盾牌.“哐哐”,狂風吹動的那些彩旗.“嘩”,都擋不住我的嗩吶躥天而起。(哼唱)“走,孫均……”(哼唱)繼續三拍。“長風落進斜陽,悲歌多斷腸,一卷天下濤與浪,驚魂破絕然踏蹄揚。”

    我認為這是一個及格的配樂,真的!上天讓我一氣呵成,居然在三拍里完成了最后最強大、宏大的場面。我沒有用過于傳統的東西,也沒有任何好萊塢的方法.我不會。我是個中國人,我要讓中國人聽得懂。我也不力求它在全世界怎么樣,不用。您別捧我,我不懂,我就是一中國人,就這樣,要聽就聽,謝謝!這是我想說的……45億?你愛多少億多少億。85 億跟我也沒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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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跟我有關?就是中國人民聽到這音樂以后,你不能說它是一個外國人寫的,它有著非常濃郁的中國民間戲曲、民族音樂的魂魄。我在意這個,這跟我有關。這么大一個電影,居然用一個三拍的曲子來做片尾曲,我就這樣做了。它不只是家國情懷,它是一種生命的輪回,一種生命的再現。

    我給你聽聽那些“廢掉”的曲子吧。

    咱們聽一下這個《櫻桃曲》——我不知道這是第幾版了。完全是另外一個《櫻桃曲》,聽吧!

    (音樂播放中)這段落選了。我再給你聽一個我覺得很好聽的,很好聽的。

    (音樂播放中)對,都沒用。我覺得這個也好聽,這個也沒用。

    (音樂播放中)我給你聽聽,我還有一個廢了的。

    (音樂播放中)還有這個,我自己打的中國大鼓,也給我廢了。

    (音樂播放中)我還想寫一個導演的電影音樂,我也很欣賞他,如果他信任我,我想跟他一起做更多的探索和嘗試。

    這里還有一個被忽略了曲子,是很多人都不會聽的,滾動字幕時的曲子,叫《落幕曲》。這個曲子本來沒有,導演臨時跟我說,需要一個三分鐘的片尾字幕音樂,我一聽慌了.我該寫的都寫完了啊。他說:“不行,還得來一個。”我問:“是不是不受劇情影響了?”他說:“不受。”我說:“那我可撒開了寫了!”我用一夜寫了這個曲子,把我的憤怒、把我的勇氣、把我的力量,把我自己在公益當中受到的委屈,把我那些憤怒,全部寫出來了。

    (音樂播放中)我一路是艱難的,但我堅持下來了。多孤獨啊!我看不到光明,但是你看,我還是向陽而生的,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在夾縫當中去快樂地活著,活著就是最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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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紅

    我活明白了,真的!我已經50 歲了,我再不是過去那個狂妄自大,那個特別覺得自己懷才不遇的韓紅了。現在想起來,那些都屬于青春的沖動和青春的傲慢。我不否定我自己,干嗎否定?但我有權不喜歡曾經的自己.那個年輕的韓紅、二二的韓紅、沖動的韓紅、孤高的韓紅、善良的韓紅、幼稚的韓紅,但今天的韓紅不是那個時候的她了。

    我喜歡的電影,我一說出來你們就知道。“噢,全是這個題材的。”我喜歡看伊朗的一個電影叫《小鞋子》。哥哥去給妹妹修鞋子,把妹妹的鞋子弄丟了,他就覺得對不起妹妹。有一天哥哥要去別的城市參加一個跑步的比賽,拿了第一名是一個特別大的獎,第二名反倒是一雙球鞋,哥哥就為了這“第二名”去跑,結果跑出了個第一名,哥哥哭得呀:“我不要第一名……我要第二名……因為我要把這雙球鞋給我的妹妹。”一個非常小成本的電影,我推薦給各位沒事就去看一看。它變成了我在精神世界里與自己交流的一部電影。

    還有《阿甘(正傳)》,基本上我沒事兒在家都要看一遍。《阿甘(正傳)》的每一句臺詞我都記得非常清楚。我喜歡沒有任何發心的、目的的去奔跑、去做事的人。阿甘是我的精神偶像。

    我做公益也是沒想那么多,從四個人、五個人開始,到現在有三千多人的公益團隊。我覺得我挺像阿甘的,在別人看來我也有點傻。我不狡猾,因為我不會算計。人家說1、2、3,我說do、re、mi ,數字于我而言就是音符。

    我喜歡看《放牛班的春天》,喜歡那些孩子的善良和單純;我喜歡看《天堂電影院》,喜歡那份執著,也喜歡那個小男孩和放電影的爺爺之間的故事;我喜歡看《海上鋼琴師》,他永遠看世界就是那艘船那么大,當他走下這艘船,看到紐約的自由女神像,他是恐懼。我也一樣,我心里也有一艘船,這艘船只能允許我從船頭到船尾,離開了這艘船我會變更傻。在這艘船上,我對一切都是熟悉的,這艘船的名字叫善良。

    我認為我沒有任何殺手锏,也沒有更多的財富,也談不上天才,我唯一的殺手锏就是善良。我最近新看的一部德國的電影叫《法比安》,依然是和善良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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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紅

    我前兩天做了一個夢,是真的,我看見自己躺在棺材里,穿著軍裝,有很多人在悼念我。我看到了我自己的身體,然后我自己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我沒有哭,我就是看著所有去跟“她”告別的人,都排著隊,我自己也是那當中的一個,我看了看“她”,我好像笑了:“不錯,還穿著一身英俊的軍裝。”我就很滿意,對。我這輩子最愛的就是這身軍裝,我永遠都記得我是個當兵的。

    在《滿江紅》這個局里面、一層一層的,每一層剝落,一定都會掉落一些人、掉落一些生命,我不為這些生命的掉落感到惋惜。我是個當兵的。當兵的人,服從命令就是天職。

    你還是不能把我完全看待成一個演藝圈的人,我還是和演藝圈的人有挺多不一樣的東西。我16 歲就當兵了,這也是為什么我能接《滿江紅》的原因,一看到當兵的我就有一股熱血,我的世界觀就是在部隊形成的。

    要有來生,我就去做一個出家人,然后學點兒醫,幫大伙看看病,不管是身體的、還是心靈的,我希望我能成為一個醫生。

    四月底,我的演唱會“詠生”會在北京舉辦。距離上一次辦演唱會,已經七年過去了。什么變化了呢?題目變化了,設計上簡化了。但是沒有什么“進化”。NO,我對“進化”這個詞有點排斥。你不覺得人類自從有了互聯網之后,現在會寫的字都沒有以前多了。你不覺得人類像個“大傻子”嗎現在?這不是最近又出現了個人工智能嗎,它什么都能幫你做了:它能作曲、它能說話,你問它什么它回答什么。真是想把人類都吞噬嗎?所以我還保持著一定的落后。

    你說我有軟肋嗎?我呀……你知道太極嗎?當別人攻擊你軟肋的時候,你不去跟他硬碰硬,你一個閃躲就繞過去了。過去我是硬碰硬,現在我的軟肋就袒露無遺在這天下,所有人都能利用我,都知道韓紅的軟肋是什么,就這樣去攻擊她吧!OK,我并不閃躲,我的態度是:你覺得我有什么好被你利用的?你拿去吧,你拿去。

    所以我現在沒有什么好怕的。你覺得我會怕什么?哦,溫柔,我有點兒怕。溫柔也是“槍”,一打一個準。

    攝影:許闖 / 策劃:葛海晨 / 妝發:壯志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造型:蒲安 / 統籌:陳柳凝 / 造型統籌:Fred 蘇 / 服裝助理: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