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故鄉(xiāng)”是許多電影人的造夢主題。我們邀請了五位來自不同地域的新生代導(dǎo)演,分享他們與故鄉(xiāng)的故事。李睿珺、喬思雪、牛小雨、梁鳴、鵬飛。這些銀幕上的造夢者用電影與故鄉(xiāng)互相解碼,各自以不同的方式,在光影中重回故里與“夢鄉(xiāng)”。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李睿珺:故鄉(xiāng)的土墻會開花嗎

    珺娃放學(xué)了,背著書包走向村口的橋頭。河西走廊的夏天,9點鐘天還亮著,何況現(xiàn)在才5點多。村里的小學(xué)涌出300多個孩子,大多和他一個方向。孩子們漫過土坯房子圍出的街道,匯聚在村口,嬉鬧、等待。然后驢群來了。幾百只驢,準(zhǔn)備各回各家。村里有一個人不種地,每天清晨等著大家把驢牽到他的圈里,過時不候。然后一整天,他領(lǐng)著全村的驢出去溜達,吃草飲水,傍晚再歸還。驢群之后是牛群,從沙漠里回來,然后是馬和騾子。一時間,人畜共舞,塵土飛揚。珺娃認(rèn)出自家的驢,把它牽走。那是上世紀(jì)80年代的末尾,珺娃剛上小學(xué),村里還沒通電。

    30多年過去了,村里的老人還是喊他“珺娃”,在同輩那里他是“睿珺”。在北京,在各國電影節(jié)上,他是導(dǎo)演李睿珺。李睿珺回故鄉(xiāng)拍了七部電影,入圍過三大影展。“故鄉(xiāng)塑造了我的靈魂,我怎么可能忘記自己的來處?” 簡單直白,毫不掩飾。他拍一部電影,也在重建故鄉(xiāng)的世界,重組回憶中的土地、莊稼、人與動物。電影是回憶的歸宿,也是他的回鄉(xiāng)之路。

    鄉(xiāng)土中國,從第五代導(dǎo)演就擁有的電影利器,就如一幅龐大的第三世界景象,向西方觀眾鋪開。曾經(jīng),國際上只有這樣的中國電影。于是《菊豆》之后,就有國外影評人直呼“看夠了”。時過境遷,故鄉(xiāng)仍是許多青年導(dǎo)演的故事來源、取景拍攝地,或者最保真的創(chuàng)作母本。這再正常不過。一個導(dǎo)演起步的時候,人生就是他的故事,故事的起源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電影與拍電影的人三位一體,對導(dǎo)演是極致的自我抒發(fā),或者是一條捷徑。對故鄉(xiāng)有時是反哺,有時是消耗甚至榨取。當(dāng)影展成為目的,討好變成手段,看多了就容易疲勞。

    李睿珺的電影沒有這樣的目的,所以一部一部連著看,你也不會感到疲勞。2022年,他的電影進入柏林電影節(jié)的視野,選片人希望他盡快提交一個版本。但李睿珺不著急,執(zhí)意再修改一段時間。也許因為真誠而顯得放松,電影節(jié)奏舒緩而不呆滯,老人孩子機靈而不做作。鏡頭領(lǐng)著你,東游西蕩。那里確實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

    黑河流過西北戈壁,人與動物逐水而居。黑河邊有一個村子,一邊挨著沙漠,一邊緊鄰草原,祁連山雪水化為渠,穿過村口。村中有濕地,水草豐茂,土質(zhì)細(xì)膩。春天,人們穿著木屐,踩在濕潤的泥土里,舉起直板鐵鍬,咔的一聲,鏟起一塊15至20厘米厚的土方,用它建起一幢幢土坯房子。據(jù)說濕土里有野花和草籽,來年房子的墻上會開出花來。“花墻子村”是李睿珺的故鄉(xiāng)。

    小時候,父親帶著李睿珺蓋起了這樣一幢房子。電影里,一男一女和一頭驢重現(xiàn)了建造的過程。他在片場寫下:

    吸飽了水的土 / 在烈日中 / 升起 / 一座座屋廈

    細(xì)節(jié)一定有出入,但電影如詩,復(fù)刻了童年的感受。還有“那遭瘟的驢”,與他很親密,就像說起一個兒時的朋友。畢竟放學(xué)后第一件事,就是接驢回家。驢吃綠草能長肉,吃枯草會變瘦。暑假的每天下午,李睿珺都會騎自行車去濕地割草,裝滿一蛇皮袋給驢吃。驢老了,賣到別人家,依然能辨認(rèn)主人的腳步。還有村里的瘋子,能吃八碗飯的“八老罐”,隱約浮現(xiàn)在電影的故事背景上:

    剛到村口的瘋子 / 充滿愛意地看著圍向 / 他的十個孩子 / 其中九個向他丟來土塊 / 只有一個在他碗里放了 / 饅頭

    對待弱者,李睿珺是一個善良而悲憫的人。作為導(dǎo)演,他是一個高度視覺化的創(chuàng)作者。他從小練字學(xué)畫,在自己的每一部電影里兼任美術(shù)指導(dǎo),還自己設(shè)計海報。《告訴他們,我乘仙鶴去了》用毛筆字片名勾出一只仙鶴,可見功力。當(dāng)他回望故鄉(xiāng),先是一片空間,然后影像在空間里流動,凝成故事。

    他看見兩頭三峰駱駝拴在商店門口。駱駝的主人,兩個裕固族人進村買茶磚、電池、頭巾……珺娃偷偷騎上去,但駱駝?wù)J生,又是反芻動物,情急之下猛地吐他一身。“一股發(fā)酵的草的味道,十天半個月都洗不掉。”很多年后,裕固族開上了皮卡,駱駝不見蹤影。李睿珺拍出《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一對裕固族兄弟的故事:爺爺去世后,兩兄弟騎著駱駝穿越草原和沙漠,尋找父母。

    土地在沙化,淹沒了墳頭,回鄉(xiāng)的年輕人在沙漠里茫然地?zé)垼恢H人埋在何處。于是李睿珺拍了《老驢頭》。那是2009年,第一次回村拍電影,他成了全村人的笑話,還牽連了他的舅爺——電影的主演。后來電影入圍了影展,還上了央視電影頻道。“他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里環(huán)境還挺美,我們說話也沒那么難聽。”

    真實的人物嵌入虛構(gòu)的角色,就像文縐縐的父親總演壞人,厲害的姨夫變成了直不起腰的光棍……越來越多的村民和親戚出演李睿珺的電影,以至于他可以在花墻子村里調(diào)動起一些大場面群戲。然后,虛構(gòu)的故事又變回真實的紀(jì)錄:孩子們在電影中長大,父母變老,老人去世。老人們覺得“人活了一輩子,在某一個時刻能在電影里留下來這么一個片段,他就永遠(yuǎn)留下來了”。

    與此同時,年輕人遠(yuǎn)去,許多新面孔叫不上名字。李睿珺的空間記憶在坍縮,村子在“變小”。土地流轉(zhuǎn)、舊屋拆除。牲口少了,溪水干了。村里的小學(xué)現(xiàn)在“十個老師,八個學(xué)生”。走在村子里,他感到陌生。

    隨著李睿珺的電影票房破億,花墻子村沒什么變化,又有些微妙的變化。有一陣子,太多網(wǎng)友拿著自拍桿,在田間地頭徘徊;姨夫武仁林開始直播帶貨。有些村民對李睿珺客氣起來了,有種刻意尊重的感覺,卻讓他感到疏遠(yuǎn)。母親在縣城里買襪子和人還價,一旁的熟人聽見來了句:“你還需要還價啊?你兒子都是億萬富翁了!”在他們的認(rèn)知里,電影就像莊稼,賣出的票錢全都落進導(dǎo)演的兜里。還有許多人以為李睿珺的父母早已搬去北京,卻不知道他本人的戶口還在縣城。

    八年前的一場演講里,李睿珺說:“我住在北京已經(jīng)12年了,但是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城市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如今他在北京住滿了20年,兒子都7歲了,他依舊覺得自己只是個異鄉(xiāng)人。“北京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工作的城市。”李睿珺這些年攢了厚厚一沓暫住證,2020年暫住證改成電子居住證,可以線上簽注,但依舊會有警察上門核實身份。

    李睿珺想過回去,去村里小學(xué)教音樂教美術(shù),不要工資,或者在村口開一個小茶館,老頭們來這兒聊天喝茶。他還想在沙漠邊修一座圖書館,“孩子們來這兒寫作業(yè),看書,有干凈的地板,有落地窗,有純凈水和零食。”他想了想,“好大的工程,”而且自己不能說走就走,“我需要征求我父母、妻子、岳母的意見,他們好像都不主張我這么做。”

    “于是我又被困在這里了。”李睿珺苦笑道。

    花墻子村旁的沙漠里有一座房子,是劇組修的。李睿珺想把它留下來,以后每天中午騎摩托車去那里,在屋里支一張床和桌子。寫東西累了,就出來躺在沙漠上睡一天,周圍特別安靜。“在那里我會有一種特別熟悉的感覺,一點兒都不會覺得寂寞。”

    “花墻子村的土墻真的會開花嗎?”我問他。“不會的。”李睿珺耐心解釋,“土方要曬干了才能砌墻,上面的草早就枯了。只不過因為有枯草的痕跡,所以看起來花里胡哨的。”對李睿珺來說,真正的花或許不是開在墻上,而是開在夜晚村子空地的光影之中。時間來到1990年,花墻子村剛剛通電,村里每月會放映一部露天電影,到了這天,大家顧不上吃晚飯,搬個石頭就去空地占座。光與影透過空氣,綻放在每一位村民眼前,珺娃當(dāng)然也在這人群之中,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Q&A:

    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李睿珺:雪山、河流、沙漠,因為我的故鄉(xiāng)在祁連山下,弱水河畔,巴丹吉林沙漠邊。

    什么氣味會讓你想起故鄉(xiāng)?

    李睿珺:在城市里,雨水滴落到草地上散發(fā)出的草香,會讓我想起故鄉(xiāng)。早晨行走在四周都是莊稼地的村子,聞到的都是莊稼與植物的味道。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的孩子,更多的時間都是跟莊稼和土地打交道,青草的味道就會轉(zhuǎn)化為空間記憶。

    寫下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或一個場景。

    李睿珺:上世紀(jì)80年代末,冬天的某個晚上。我蹲在地上,用化了洗衣粉的溫水擦洗玻璃燈罩。父親給透明的玻璃油燈灌滿了煤油,為了迎接待會兒來家做客的朋友,他特意點了兩盞煤油燈。我打著手電,小心翼翼地用網(wǎng)兜拎著剛從商店買到的罐頭往家走,一罐是葡萄的,一罐是橘子的。我窩在炕上,眼巴巴地盯著兩盞煤油燈下的兩盤水果罐頭。父親和他的朋友喝酒聊天,他們偶爾會夾幾筷子水果罐頭下酒,被他們夾走的每顆葡萄、每瓣橘子,我都默默在心里計了數(shù)。這樣做是為了不讓自己睡著,但在客人離開前我還是睡著了。次日早上,我一醒來便把目光投向油燈下的兩個盤子,盤子干凈得像被舔過一樣,連滴糖水都沒剩下。我失落地看著兩只空盤子,淚水跌出眼眶。挑著兩桶井水進屋的母親放下扁擔(dān),她有些內(nèi)疚地告訴我,頭天夜里,客人的孩子來喊客人回家,父親便招呼客人的孩子坐在酒桌邊吃罐頭。間隙,客人也曾喊過我?guī)茁暎宜锰亮恕?/p>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喬思雪:重返藍(lán)色草原

    電影《臍帶》里出現(xiàn)過兩個喝醉的蒙古族人:一個大冬天臥倒在樓道里,酒后酣睡;另一個夜里醉駕撞穿了男主母親的祖宅,下車之后還嚷嚷著“啤酒!”90年出生的導(dǎo)演喬思雪小時候身邊充斥著這樣的“老蒙古”,進城喝醉了甚至凍死的,她感到不可理喻。現(xiàn)在她的微信簽名卻寫著:喜歡喝酒的都是好人。與她視頻聊天,背景是她在呼倫貝爾家中的書房。在內(nèi)蒙古鄂溫克旗長大,巴黎五年,北京三年,完成了長片首作之后,喬思雪又回到了故鄉(xiāng)。

    上世紀(jì)90年代初,喬思雪家住平房,院子很大,有自己的菜園。鎮(zhèn)子很小,離草原只有三公里。夏天,爸爸會騎摩托帶喬思雪去采蘑菇。草原是藍(lán)色的。當(dāng)?shù)厝搜壑校{(lán)色代表神圣,也是“長生天”的顏色。父母分開之后,喬思雪跟著母親生活。在天亮前的藍(lán)色中,媽媽離家上班,天黑之前,又在一片藍(lán)色之中回來。藍(lán)色是分離的焦慮,是空蕩蕩的憂郁。后來她寫了一個故事:一個蒙古族青年音樂人回鄉(xiāng)照料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與她重新相識,并接納她的消逝。這個故事最初叫作《漫游藍(lán)色草原》,一個散漫開闊的名字,也是那里曾經(jīng)的樣子。

    鄂溫克旗三分之二是草原,喬思雪的小學(xué)同學(xué)很多來自牧區(qū),父母會在冬天的雪地里用馬拉車,把孩子送到城里來。喬思雪的姥姥姥爺一個漢族一個達斡爾族,爺爺奶奶一家都是達斡爾族,保留著純正的達斡爾傳統(tǒng)。在奶奶家過年,吃柳蒿芽湯,聽著大人們用達斡爾語聊天,喬思雪只能跟他們說普通話,大人們用蹩腳的普通話回應(yīng)。從小到大,喬思雪不穿民族服裝,不說達斡爾語也不說蒙語。蒙古族朋友一起聊天,有時候她聽不懂但可以通過表情動作去感受。“一種在邊緣徘徊的視角”,讓她像一個身處內(nèi)部的旁觀者,熟悉又疏離。

    這可能是因為,喬思雪成長于一個更現(xiàn)代更年輕的蒙古草原。她的文化啟蒙是童年時愛看電影的父母租來的錄像帶,印度、日本和俄羅斯電影,三個人一起看片度過周末成為一種習(xí)慣,曾給她一種安全感。然后是青春期時的溫州城,邊境口岸的三層大商場,如今已不復(fù)存在。溫州城里面密布著各種小店,賣搖滾T恤和打口碟,與北京和廣州同步。那時候,喬思雪迷戀的音樂是重金屬和死亡金屬,它們盛放了無處釋放的荷爾蒙。那時候的她也是另一個版本的,“極度喜歡表現(xiàn)自己,是一個做演員的性格”。

    巴黎的火車上,耳機里是電子樂,火車駛向近郊的3IS電影學(xué)院。時間推移,喬思雪喜歡的音樂變淡了,也回歸本土了。她開始聽蒙語音樂,看蒙語電影,幾乎是“刻意”的。尤其是烏日娜。《臍帶》里不僅有她的原聲,她還是喬思雪心中母親角色最早的人選。在法國,她繼續(xù)做邊緣徘徊的角色。派對上的笑話她聽不懂。“聽懂的時候你會看不到,聽不懂的時候你就會多觀察。”作為一個二十出頭的留學(xué)生,相當(dāng)自洽。但不同的是,這一次她是一個外部的旁觀者。她去了歐洲的草原和森林,很美但沒有太多觸動。假期回國,突然走進家鄉(xiāng)的草原,聞到青草混著泥土,還有牛糞的味道,“好像是基因在起作用,特別想落淚。”

    時間與空間的距離拉開,就像鏡頭升起,故鄉(xiāng)從特寫變成全景。“原先,故鄉(xiāng)是每時每刻發(fā)生的事情,當(dāng)你離開走遠(yuǎn)了之后,你好像能看清它的全貌了,不再以局部的細(xì)節(jié)碎片來定義它。”這是距離產(chǎn)生美,還是一種“離岸鄉(xiāng)愁”?都不是。從后面發(fā)生的故事來看,這更像一個邊緣徘徊者找回了身份認(rèn)同。

    先是刻板印象開始瓦解,比如“老蒙古”。回想起來,喬思雪“抱著某種歉意”,因為以前對他們的排斥和鄙夷。她會想起他們不醉酒的時候,往往比一般人更簡單純粹、更善良。有一次她找不到自行車鑰匙,睡在樓道里的叔叔爬起來,二話不說,騎上摩托送她上學(xué)。然后是面對死亡。2020年,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爺爺去世。臨終前,父親幾兄弟用小手絹給他擦臉,把食物搗碎了喂他吃。她曾經(jīng)覺得傳統(tǒng)的悼亡“看起來很麻木”,如今卻感到“力量、溫暖甚至平靜”。

    還有母親。在巴黎的一家餐館門前排隊時,喬思雪看到一個穿著優(yōu)雅的女人進進出出,說自己找不到家了。當(dāng)晚她給母親打電話,才知道母親之前因為更年期抑郁,有過輕生的念頭。小時候她害怕母親離開,現(xiàn)在到了照顧母親的時候。

    2018年,喬思雪回國,帶著《漫游藍(lán)色草原》。那是一個散文式的劇本,里面有太多她想表達的,經(jīng)過20稿修改,減去三分之一之后變成了《臍帶》。回家勘景,她獨自開車一萬公里,重逢了童年見過的海霧,“一米開外見不到人”。

    電影耗時三年完成。三年里,大部分時間她住在北京。拍完電影,她就走了。簡而言之,北京只有工作,沒有生活。“交往都是切片式的,看不到一個完整的人。”

    小時候的平房已被推平,高樓崛起,喬思雪家也搬到了新城。但草原依舊在那里,還有同學(xué)發(fā)小們,每周一聚。這里有豐富的角色和人物關(guān)系,裂變出無數(shù)個故事,還可以觀察“一個人一年兩年三年的變化”。但如果有人問起,喬思雪會說自己是拍視頻的。“我不想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來。”

    她還是想保持一定的距離,做一個觀察者。下一個故事,喬思雪寫的一群喜歡喝酒的男人和女人。還是發(fā)生在她的家鄉(xiāng),“可能在我們這里才具備這種條件。”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Q&A:

    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喬思雪:遼闊的,模糊的,沉默的。遼闊無限之地,充斥著模糊的危險和機遇,人們總是習(xí)慣沉默地接納這里贈予的一切。

    V:什么氣味會讓你想起故鄉(xiāng)?

    喬思雪:點燃牛糞的味道。兒時夜幕降臨,飄散在路上召喚孩子們回家的味道。

    V:寫下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或一個場景。

    喬思雪:奶奶,最近我覺得自己離你又近了一些,總能看見你。你側(cè)身躺在午后打散的光斑里,左手輕放在腿上,戴著那只金戒指,手上的皮膚干燥皸裂,手指有些腫脹。你那腫脹的手指會一遍一遍地捏住母牛的乳頭,將白色的汁水?dāng)D進鐵桶,牛奶的熱氣在寒冬里向上升騰,在你面前凝成一團白霧。你在房子后面翠綠色的菜園子里彎著腰,將茄子的苗插進土里,再用手捧起泥土將它們蓋好,我在那里學(xué)會了分辨豆角、玉米、胡蘿卜的葉片,仔細(xì)凝視過蚯蚓、蝴蝶、螞蟻的軌跡,在那個小世界里面我總能聽到你用“達斡爾語”向我呼喊“寶貝,別怕,不哭了”“寶貝,吃飯了”“寶貝,快來”……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牛小雨:夢中烏托邦

    在網(wǎng)易云音樂里點開《請你留下來》,一首80年代電子舞曲風(fēng)的老歌,最新的評論卻全都來自一部電影:“2022年8月19日北影節(jié)……” “魚花塘是一場盛大的夢核。”“不知道為什么,電影最后唱起這首歌,眼淚就涌了上來。”

    在采訪牛小雨導(dǎo)演之前,當(dāng)我第二遍第三遍看完《不要再見啊,魚花塘》,這首歌也在我的腦海里無限循環(huán),揮之不去,很魔性。第三遍,我才完全看明白這部電影,理解它的制作、剪輯和美學(xué)。“所以你第一次看的時候是懵的?”牛小雨大笑發(fā)問。“是的,還睡著了,一小會兒。”我答。那是2022年夏天,西寧的首映。雖然沒太看懂,但觀影體驗是舒適的,離場感是美好的,就好像被包裹在另一個人的夢里,黃昏中的老房子,有一部電影正在拍攝,奶奶絮絮叨叨,去世的爺爺時隱時現(xiàn),魚花塘里的妖怪們在夢里舉行文藝匯演。夢的核是死亡,童年透過濾紙,泛著彩光……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是牛小雨必須拍完的電影,這樣她才能從童年的夢里醒來。夢里有一個烏托邦,讓人沉浸也讓人窒息。那種感覺像“腳上綁著一塊石頭沉在魚花塘里,終于浮上來了”。

    1993年,牛小雨出生在合肥。用合肥話快速連讀,魚花塘就是雨花塘,是環(huán)繞城市的綠化帶上的一片水面,本地人釣魚遛彎談戀愛的場所,外地人坐車路過不會留意。但牛小雨說雨花塘是她的“雙峰鎮(zhèn)”,那是在她去北京學(xué)習(xí)電影,了解大衛(wèi)·林奇之后。因為在她的童年記憶里,全合肥的都市傳說有一大半都發(fā)生在雨花塘,所以小時候她一直覺得雨花塘的樹林和水里藏著無名尸、妖怪、鬼和全世界在逃的罪犯。“混亂邪惡,可愛傷心”的感覺甚至彌漫于她對整座城市的回憶。

    7歲前后,我們的記憶模式發(fā)生改變,仿佛學(xué)會了cntrol+s,回憶開始存檔,不再隨記隨忘。但記憶也是主觀的。牛小雨的主觀可能來自,在兩點一線的童年生活里,雨花塘正好位于這條線的中點,成為兩個世界的中轉(zhuǎn)站。那是2000年之前的最后時光,牛小雨6歲多,處于人生中“最亢奮的一段時間”。這一邊,她即將搬進新房——電影里光影流動的奶奶家,160平方米的房子如宮殿一般巨大。在這個家里,爸爸來自東北南下的大家庭,常年隱身。外公外婆被叫作爺爺奶奶,但更像她的父母,媽媽則是姐姐。“新中國第一代女權(quán)”的強勢奶奶在家里講著妖魔鬼怪的故事,舊社會公子哥的爺爺叨念著人生的虛無就像一個文藝青年;另一邊是合肥實驗學(xué)校少年班,每年只招兩個班,每班四十人。牛小雨通過四輪考核,進入99級2班,從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沒換過同學(xué),其中就有葉子,她一生最好的朋友和電影的女主演。這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上的學(xué)。他們在16歲時第一次高考,作為熱身。同學(xué)們智力超群但與世隔絕,沒有變化:男女生之間不說話,到了高中大家還穿著尼龍襪和松緊褲,男生還在踢瓶蓋,脖子上掛著月票卡和鑰匙。

    就這樣,牛小雨每天上學(xué)放學(xué)穿行雨花塘,模糊了真實與幻想。即使后來考入北電,她也沒有真正離開童年的烏托邦。直到2017年,爺爺去世。世界出現(xiàn)了裂痕。他去哪兒了?一個人不可能憑空消失啊。

    于是牛小雨意識到,自己必須拍完《不要再見啊,魚花塘》,也必須用她的方式:影片資金來自媽媽偷偷賣掉的房子(收回了三分之二),剪輯“貼著劇本”完成,美術(shù)和舞臺造型復(fù)刻了上世紀(jì)90年代末的美學(xué)。“夢核”(Dreamcore)是后來才有的詞語:“一種多媒體藝術(shù)和美學(xué)意象,讓低保真的童年元素蒙上一層‘霧氣’……私人的回憶,對甜蜜時光的懷戀乃至幻想……”

    牛小雨從沒想過自己拍了一部“夢核電影”,因為她的世界就是那樣的,不需要用概念來定義。但她需要一部電影把那個世界封存起來,看上去很私人很文藝,實際上經(jīng)過了精心的設(shè)計,拍得也很用力。只有這樣她才能從里面走出來,從外部凝視自己的過去、童年的伙伴們、故鄉(xiāng)和雨花塘。

    2022年底,《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全國上映。“硬來”是牛小雨對整個過程的總結(jié)。但很值得,那之后一切都變了。葉子和她,她和媽媽……不久之后,奶奶也住進了病房。而電影里留下了一個烏托邦,充滿了回憶又有一些位移:奶奶更像爺爺,變得溫柔善感;爺爺回來了,繼續(xù)看《海峽兩岸》;“葉子”是葉子,牛小雨是晶晶,從魚花塘里跳出來的精靈。最后“葉子”回到了小時候,看見年幼的自己坐在飯桌上,爺爺穿著小馬甲,戴著鴨舌帽,與奶奶說話。她不想醒來,沖著鏡頭搖頭,畫面劇烈晃動,響起片尾曲——《請你留下來》。

    爺爺去世后的每一個“七”,他都會到牛小雨的夢里看她。第六個七日爺爺沒有來。因為那天牛小雨去法國參加一個影展,倒時差在飛機上沒有睡覺。半年后她和奶奶說起缺失的夢,奶奶說在第六個七日她夢到了爺爺。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Q&A:

    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牛小雨:“休閑”“永遠(yuǎn)年輕的中年人”“朝聞道夕也回家”。合肥人很知足、很閑散、不求上進,但藏龍臥虎了很多民科民藝,雖然看起來在過小日子,一張嘴跟你聊天,嚇?biāo)廊肆耍∷伎嫉亩际墙K極問題,把你震在原地,最后來一句:“我要回家吃晚飯了。”

    什么氣味會讓你想起故鄉(xiāng)?

    牛小雨:被花露水泡過的餿涼席味;我想念那些,午覺醒來,渾身都是麻將涼席印子的夏天,時間用不完的,人也不會死的,安心的味道。

    寫下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或一個場景。

    牛小雨:學(xué)校隔壁教院的廣播站開始放歌,6點了。我和胖子互相看了看,有點緊張。從來沒在學(xué)校待到那么晚,已經(jīng)忘了是為什么,反正今天無論如何都不回家,我們從沙池玩到自育園,甚至連傳說中的六樓開水房都去過了。“河濱公園 / 我們將手牽 / 太過幸福的夏天 / 不適合說那句再見。”SHE的歌聲,響徹整片天空,如果音樂有顏色,那SHE就是橙藍(lán)色的,胖子望向我,我知道她也是這么想的,她鼻子上全是細(xì)密的汗珠。其實這樣的混響環(huán)境,我們一句歌詞都聽不清。Selina的聲音像蒙在一面藏在廁所隔間的鼓里,只聽到了末尾的“再見”。再見,像是一句和“你好”同樣重量的話,一句輕飄飄的客氣話,早上和爺爺奶奶說了再見,晚上鐵能再見到,今天和胖子說了再見,明天早上也鐵能再見到。不然呢?“走啊,再去玩一把不走回頭路!”胖子拽了我一下,“走!”我跟著她跑出去了。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梁鳴:黑色東北物語

    在梁鳴的電影里,你認(rèn)不出他的家鄉(xiāng),卻能看到另一種東北。

    9月底,南方還有些熱,伊春下了第一場雪。那場雪很快融化了,因為溫度還不夠低。10月時而也會下雪,零星的細(xì)小的。11月,真正的冬天降臨伊春。“冬天太漫長了……”回想起來,梁鳴還是有點疲憊。最低零下40℃,3點天黑,積雪沒過膝蓋,持續(xù)到來年3月。整個冬天,城鎮(zhèn)里的路面都會結(jié)上厚厚的一層雪,不結(jié)冰,不融化,人們走過,車輛滑過,雪塊被壓得很厚很實。九幾年沒有除雪車,也沒有融雪劑,所有人都動員起來鏟雪。梁鳴的班級會分到一條路面,同學(xué)們拿著鐵鍬和土籃子,挖出雪底的世界。

    雪底有一個黑色世界。北方小城,妹妹從小沒有身份,哥哥捕魚為生,尸體浮于黑色的海面,另一個女人出現(xiàn)在兄妹之間,大雪驟降,終將掩埋所有的曖昧與危險。2018年,梁鳴的第一部電影《日光之下》開機,其中有冷冽的罪案和暗涌的關(guān)系。

    電影原計劃在夏末開機,但因為各種原因推遲到了10月底。梁鳴預(yù)感他們會遭遇大雪,每天心都懸著。大雪一來,所有場景都會變得無法接戲。對于一部低成本影片,這可能是毀滅性的。可當(dāng)大雪真的降臨時,梁鳴很快決定加戲——黑場,漆黑的木屋。“起來,鏟雪去!”谷亮叫醒谷溪,兩人奔入茫茫白雪。這是梁鳴加的第一場戲。它是故事的中點,將電影分成前后兩截。

    木屋離梁鳴家開車20分鐘,附近荒無人煙。小興安嶺伐木業(yè)曾是當(dāng)?shù)氐闹е浴度展庵隆返哪莻€年代,伊春以林業(yè)局為行政單位,梁鳴家在湯旺河,木屋屬于烏伊嶺林業(yè)局。兩者之間貫穿一條公路,路兩旁全是森林。然而,《日光之下》的前半截完全不見森林,干燥的畫面里只有荒山、教堂、漁船、油田和海面。你會猜想這是哪里。緊接著大雪,谷亮、谷溪和慶長踏入白色的森林。這是另一場加出來的戲,三人的關(guān)系在這里轉(zhuǎn)折,同時影片的地理空間又發(fā)生了漂移。北國風(fēng)貌只會讓你更加迷惑。越野車開到極限,劇組下車一起鏟出一條路,拎著攝影機進入森林。

    森林是一片景區(qū),叫“石林”。梁鳴小時候石林還是一片野地,他和同學(xué)們騎車闖入,攀爬巨大的石頭。十年前,小興安嶺“全面停伐”,石林轉(zhuǎn)型為國家第一個地質(zhì)公園,5A級景區(qū)。游客突然多了起來,體制內(nèi)上班的同學(xué)開起了民宿,不知道哪一年,就在石林邊上冒出了一座“真心大飯店”,在電影和現(xiàn)實中都是半荒廢的。大雪之后,潔白的世界里矗立著一座黃色的歐式城堡,十分魔幻。谷溪在城堡里做服務(wù)員,耳機里傳來講經(jīng)的聲音:“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 ‘這是新的’?”拍完《日光之下》,故鄉(xiāng)的教堂消失了,變成了一片綠地,“好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伊春有點真空、抽離,存在于一種寂靜之中。”梁鳴對故鄉(xiāng)的這種感受,進入了《日光之下》的影調(diào)與氣息。而電影里的時空,更像“東北三省一個虛化的組合”。再加上模糊的口音和褪色的年代感,如同一個“無主之地”,屬于黑色電影的世界。“這是那個哪兒嗎?”親戚朋友們看了電影,也認(rèn)不出伊春。與之平行的,是梁鳴私人回憶里的伊春:小時候,兩層房子里住著六戶人家,鄰里關(guān)系特別像《請回答1988》;夏天的云很低,白天很長,空氣極其清透;傻狍子從樹林里竄出來,撞向車燈。

    “我是一個沒有什么性格特點的人。”梁鳴用這種表述拉開虛構(gòu)與自己的距離,他對自傳體式的電影沒有興趣,“我沒有很想描述自己的生活,但是總有一些在電影中出現(xiàn)的某些細(xì)節(jié),它會是我所經(jīng)歷過的。”他有自己著迷的故事和人物關(guān)系,有一點兒黑色,有一層悲傷的質(zhì)感。他的電影無法歸入“東北文藝復(fù)興”,但拍出了東北的另一種樣貌。他的第二部電影《逍遙·游》拍攝地挪到了沈陽,畫面更鮮活,色彩更飽和。電影根據(jù)班宇的同名小說改編,班宇評價梁鳴拍出了“既潔白又有點臟臟的、既可愛又有點讓人討厭的北方環(huán)境”。從場景規(guī)模上說,《逍遙·游》比《日光之下》擴大了很多。在沈陽看景的時候,班宇帶著梁鳴去了很多地方,“跟我講解他小的時候這是什么樣的,現(xiàn)在白天是什么樣的,晚上是什么樣的,他用他的記憶補足了我對沈陽的那種陌生感。”

    電影里有一場戲是在結(jié)冰的海面上,海水結(jié)冰并不常見,因此梁鳴帶著劇組找到位于遼寧營口鲅魚圈的一片凍海。時間臨近傍晚,劇組正在拍攝船上的內(nèi)景戲,梁鳴突然看到一幕令人驚異的景象:白天結(jié)冰的海面漸漸融化,大大小小不規(guī)則的冰塊隨著海浪涌動,相互撞擊,發(fā)出懾人聲響。全組所有人都沒見過這樣的場景。梁鳴用電影封印了那片冰海,“這是一種恩賜”,就像六年前伊春的大雪。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Q&A:

    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梁鳴:氧氣。由于有很多原始森林,那里是天然的氧吧,負(fù)氧離子含量超級高。色彩。不同的季節(jié)都會有不同的色彩,包括森林的顏色,整個環(huán)境的顏色,天空的顏色。逍遙。遠(yuǎn)離都市的那片故土,我曾度過了非常愉快的童年與少年時期,現(xiàn)在每每回去,也都覺得很自在,有超脫的感覺。

    什么氣味會讓你想起故鄉(xiāng)?

    梁鳴:是剛出鍋的鍋包肉的刺鼻的醋香,是冷風(fēng)中的清冽,是被子被陽光曬過的味道,大雨過后清澈的甘甜……這些都是刻骨銘心的,不需要植入,伴隨著我的成長,已經(jīng)成為我的一部分。

    寫下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或一個場景。

    媽媽推著自行車走在路上,后面載著憂傷男孩。

    媽媽:咋啦?疼啊?

    男孩:下周運動會……我參加不了,我們班可咋整啊?

    他低頭盯著纏著白色繃帶的左腳。

    媽媽:你還挺重要,那我下午請假了,課上不了了,學(xué)生們可咋整啊?

    拐到雪糕攤,雪糕阿姨眼尖。

    雪糕阿姨:孩子腳咋啦?

    媽媽:在托兒所,院子里堆了好些木板,跑上去玩砸著腳了。

    雪糕阿姨:媽呀,嚴(yán)重不?

    媽媽:骨折了。

    雪糕阿姨:男孩就是淘。

    男孩看著雪糕阿姨揭開棉被,露出鋁制的雪糕桶,用圓圓的勺子挖出兩個圓圓的雪糕球。他吃得很開心,媽媽在樹旁修著自行車鏈條,滿手黑色機油,他起身單腳蹦跶到媽媽旁邊。挖了一勺喂給媽媽。突然,什么東西落入雪糕球上。

    男孩:還沒吃完呢,白瞎了。

    媽媽:蛋白質(zhì),有營養(yǎng),吃了補補好得快,哈哈哈……

    男孩手中的雪糕碗中,一只胖乎乎綠油油的毛毛蟲正蠕動著身體。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鵬飛:且認(rèn)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我的故鄉(xiāng)是童年。”但童年不是一座城市,而是小時候玩耍的大院。鵬飛身上沒有什么“北京人”的感覺,可能是因為18歲他就離開了童年,之后一直在電影里游走于別人的家鄉(xiāng):巴黎、滄源、奈良……當(dāng)然,他大部分時間還是在北京籌備電影。在茶室聊天的前一晚,鵬飛寫劇本熬夜到3點,最近他老坐著不動,又胖回了十幾斤。下一個故事改編自小說,發(fā)生在東北,他和那里的國企老工人已經(jīng)聊了幾個月。跟往常一樣,鵬飛會離開北京,扎進一座陌生的城市,忘記自己,成為別人,直到電影編織完成。

    大院在西直門高梁橋,京劇團家屬樓。學(xué)校就在邊上,同學(xué)三分之一來自京劇團,三分之一來自旁邊的科研所,三分之一是動物園飼養(yǎng)員家屬,身上帶有各種動物的氣味。這是一個小而豐富的世界。“小時候去個新街口都覺得很遠(yuǎn)”,實際距離只有1.3公里。大院里,樓上是吹嗩吶的,對門是老生,隔壁是彈琵琶的,每個人練功都有自己的點。“早上起來,一聽老孫吊嗓子,6:30該起床上學(xué)了。中午回家,12點樓上準(zhǔn)時開始練嗩吶。晚上琵琶呼啦啦啦一響,動畫片開始了。”

    鵬飛的回憶帶著表演,活靈活現(xiàn)。這倒不一定是導(dǎo)演的職業(yè)習(xí)慣,也可能是來自他姥爺?shù)膫鞒小@褷攣碜皂樍x農(nóng)村,“自己做了個二胡考上的戲劇學(xué)院,手繪的五線譜就跟打印似的”,后來成為劇團的首席二胡。鵬飛跟著姥爺長大,一到晚上,家里全是來客,姥爺盤腿坐在沙發(fā)上面,開始他的表演。不過此時已到了一個時代熱鬧的尾聲,從鵬飛記事起,劇團就在走下坡路,所有人忙于走穴。有人演古裝劇,有人跑去香港做武師,當(dāng)李連杰的替身,“青衣花旦不粉墨登場了,都換上短裙絲襪,上臺跳熱舞去了”。他把這段回憶拍進短片《過五關(guān)》,像一種童年的留影。

    鵬飛的童年有兩種色彩:一種是陽光明媚,睜不開眼睛,“什么都是過曝的”;還有一種是太陽下山,天將黑未黑,大人喊他回家吃飯。后來只要見到類似的光與色彩,他的記憶就會瞬間回到童年。

    多年以后,他開車從昆明到滄源縣邊境的一個佤族寨子,對面就是緬甸佤邦。鵬飛顛簸了足足兩天,下車的時候,他聽見咚咚鼓聲,循聲而去,走進一座小寺廟。寺廟中,和尚敲擊鼓面,婦女穿著籠基隨節(jié)奏起舞,正在為潑水節(jié)彩排。太陽快下山了,天將黑未黑,這一刻,童年的色彩重現(xiàn)。“我一下就進去了。”他在那里住了一整年,幾乎成為一個云南人。一年后,鵬飛花了十天時間,寫出了《米花之味》的劇本。

    “一個眼睛清澈如湖水般的小女孩站在車前。”劇本的開頭這樣寫著。副導(dǎo)演不知去哪里找這樣的女孩,但鵬飛知道。他經(jīng)常拉著滿滿一車的孩子,送他們上學(xué)放學(xué),一開始,村里的老奶奶們高度懷疑他是人販子,叮囑孩子“離這個北京人遠(yuǎn)一點兒”。一年后,他已經(jīng)與其他寨民毫無區(qū)別。寨子里結(jié)婚、蓋房、豬下小崽……哪里都有他,反而“忘記自己是來拍電影的”。時至今日,鵬飛想找個地方放空一下的時候,首選還是云南,回到從語言到食物他都很熟悉的第二故鄉(xiāng)。或者說,童年的鏡像?

    鵬飛說自己沒什么鄉(xiāng)愁,在哪里就像哪里人,“好像是大院集體生活賦予我的技能”。高中畢業(yè)以后,有同學(xué)媽媽在做留學(xué)中介,問他想不想出國,鵬飛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了,又嫌美國生活費太貴,最后選了法國。鵬飛在法國生活了八年,法語有著濃濃的街頭味兒。他把周星馳推薦給法國同學(xué),又和師兄一起拍溫州人的婚禮錄像賺外快。生活看似熱鬧,卻跟自己學(xué)的電影專業(yè)沒什么關(guān)系。真正在電影上開竅,是遇到了蔡明亮導(dǎo)演,自己很快便被完全帶入到他的美學(xué)之中。“鏡頭里一個人抽煙,就讓觀眾陪他抽完,不要去剪輯,不要去營造”。在跟隨蔡明亮參與了《臉》和《郊游》兩部影片之后,鵬飛拍攝了自己的長片處女作《地下香》,一部蔡明亮風(fēng)格的文藝片。現(xiàn)在回頭看,鵬飛承認(rèn)那是在刻意模仿,“不是從我內(nèi)心長出來的”。

    直到那個將黑未黑的傍晚,鵬飛決定把自己徹徹底底交給云南的天空和土地,最終收獲了《米花之味》。他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方式:去別人的生活里,變成他的角色。《米花之味》在奈良電影節(jié)獲獎之后,仿佛是命運的刻意安排,鵬飛又得到一個在別處生活創(chuàng)作的機會。這一次,是在日本奈良,而鵬飛要在那里尋找一群“沒有故鄉(xiāng)”的人。

    “您覺得,您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鵬飛的發(fā)問對象,是當(dāng)年的日本遺孤。日本戰(zhàn)敗后,他們被東北家庭收養(yǎng),一些人從此定居在中國,還有一些人到中年時又被“移回”日本,卻始終無法真正融入到日本社會之中。“我必須是中國人!我跟日本人整不到一塊去,那酸菜也不酸,我都自己弄酸菜……”這對生活在奈良吉野町黑瀧村的遺孤夫婦回答得斬釘截鐵。他們是目前最老的一對遺孤夫婦,鵬飛告訴他們自己是北京人,誰知白發(fā)蒼蒼的老奶奶眼淚唰地下來了。

    “中央終于想起我們來了!”老奶奶擦著眼淚,老爺爺取出一把二胡,一定要給鵬飛他們表演一段。這讓鵬飛想起自己的姥爺,他充滿期待,誰知特別難聽,拉了二十分鐘還沒完……鵬飛和制片人如坐針氈。

    二胡表演終于結(jié)束。老爺爺抬頭,“臉色通紅,滿臉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且認(rèn)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鵬飛把它拍進了《又見奈良》。

    造夢故里——電影人的銀幕鄉(xiāng)愁

    Q&A:

    用三個詞形容你的故鄉(xiāng)。

    鵬飛:童年,唱念做打,炒菜的味道。我在我的故鄉(xiāng)北京度過我的童年與青少年,而童年的記憶是最深的。我在戲曲單位長大,戲曲的唱腔、動作、樂曲、旋律充滿了我的記憶。我與我姥爺住在一起,他做飯非常好吃,街坊四鄰老來我家里蹭飯。每天放學(xué),還沒到家就能聞到飯菜香,就開始想象等下吃飯時哪位鄰居大叔大爺會帶來怎樣的新鮮事。

    什么氣味會讓你想起故鄉(xiāng)?

    鵬飛:冬天冷峻清澈的空氣味道。上學(xué)早出晚歸的日子里,從暖和的家走到單元門,一股讓鼻腔有點疼痛的冷空氣通過鼻子進入大腦,人立刻醒了,那味道很冷峻又特別的清澈,提醒著我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寫下你小時候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或一個場景。

    鵬飛:外景 北京京劇團空場 黃昏

    太陽在樓后只露出四分之一的臉。

    排練樓、辦公樓與宿舍樓將京劇團空場圍住,形成了孩子們的游樂場。七八個孩子手持竹網(wǎng)像步兵一樣等著低飛的蜻蜓,每人手指縫都夾著幾只。

    8歲的小鵬貓著腰眼睛翻向空中,他手指縫一只蜻蜓也沒有。

    宿舍樓的窗戶一一打開,父母們大喊著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孩子哄散。

    小鵬敷衍答應(yīng)姥爺?shù)慕泻埃廊坏戎渚W(wǎng)之蜓。

    忽然有誰嗖地劃過,嚇?biāo)惶瓉硎菐字或稹?/p>

    又有烏鴉高飛,落在樹上叫。

    太陽已經(jīng)完全躲在樓后。

    一只蜻蜓也像不想回家吃飯,飛得很慢。

    小鵬猛地一甩網(wǎng),網(wǎng)住了它。

    小鵬高興地往家走,看著手指縫夾住的蜻蜓,是只紅辣椒。

    “撲通”小鵬摔倒,嘴流了血,一摸,掉了顆牙。

    他想起姥爺說,下面的牙要往上扔。

    他將牙使勁扔上屋檐,而紅辣椒也順勢飛回了天空。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監(jiān)制:于夢菡 Rebecca Yu / 統(tǒng)籌:蘑菇仙 / 編輯:范氿維 / 攝影:新瑞(Super Studio) / 撰文:Marty / 造型:8LACK8大黑 / 化妝:張婷 / 發(fā)型:華山 / 造型助理: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