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 兩千年歸鄉路

    作者:陸毅  圖/宋小虎 陸毅
    導語:因為一個以色列青年的出現,我的以色列之行最終變成了一次歸鄉之旅——從夜夜笙歌的前衛城市特拉維夫回到了死海邊的一座集體農莊。當這個年輕人盡情地投入到親友的懷抱中時,我終于明白,對于一個猶太人和一個漂泊四海、歷經磨難的民族來說,“回家”這個詞是有多么的重要。
    以色列 兩千年歸鄉路

    沙漠花園般的恩蓋迪基布茲。

    到達以色列,鐵穹下的美味生活

      我是摸著黑來到以色列的。
      機場外的夜幕中閃爍著螢火蟲般的光亮,不少旅行者正迫不及待地用香煙來撫慰長途飛行后疲憊的身心,其中也包括幾個正統的猶太教信徒,他們戴著黑色的圓禮帽,穿著黑色的長袍,在時明時滅的光亮中,還可以看到他們濃密的胡須和垂在耳朵兩邊的小辮子。我知道這是最正統的猶太教行頭,可是看著他們貪婪地將煙霧吸進身體的樣子,我總覺得他們更像是裝扮怪異的嬉皮士。
      我剛剛抵達的這個國家就像機場外的夜幕一樣,讓我兩眼一抹黑。在飛來以色列的航班上,我曾對這個頻繁出現在國際新聞上的國家百般臆想。臨行前看到的最后一條關于以色列的新聞是:以色列國防軍向美國盟友展示“鐵穹”系統的可靠性,這種反火箭彈防御系統就像是城市上空的“金鐘罩”,可以將不期而至的火箭彈襲擊盡數拒之門外。
      這條新聞讓我的腦海中冒出了一個罩著透明玻璃鋼外殼的城市,就像科幻片中的未來城市那樣。我摸著黑進入特拉維夫(Tel Aviv)市區,當我把行李搬進酒店房間時,黎明已經現身于窗外。然而,一座“高科技的未來城市”卻沒有隨著太陽一起升起,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再典型不過的中東風格城市:低矮的街道、穹形的門窗、平坦的屋頂、飛過的鴿群,還有揮之不去的土黃色調。城市里不多的高樓大都集中在海濱,看上去都是些上世紀中葉修建的度假酒店,半新不舊,頗有些歐洲南部般的懷舊度假氣息。以色列是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之一,看來他們早已過了用高樓大廈來炫富的“土豪階段”。
      以色列人不僅將他們的高科技用在了武器裝備上,也廣泛應用到了農業當中,在這里的第一頓飯,我就品嘗到了“高科技的美味”——據信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椰棗、油桃和西瓜。當我“貪得無厭”地第二次將滿滿一盤水果端到自己桌上的時候,我的以色列朋友如約而至,他有一個中文名字——韓山,這是他的中文老師根據他的名字“Harel Shochat”給取的。
      我每次見到韓山時都會禁不住感嘆:軍營生活確實讓以色列男人變得更有男人味兒。
      以色列是個全民皆兵的國家,年輕人在高中畢業之后便要去當3 年的義務兵,女孩子也不例外,之后才會邁入大學的門檻。韓山便是在服完兵役之后來到中國的,游走數年后,他又回到了祖國,目的是完成大學學業,他主修的專業是考古學,成為印第安納·瓊斯(好萊塢系列電影《奪寶奇兵》中的主角)那樣的考古學家,是他自小的夢想。
      餐廳的落地窗外便是海灘,雖然還是早餐時間,卻已有不少人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去曬太陽了。以色列人酷愛曬太陽,這一點從韓山和他同胞們的膚色上不難看出。不過韓山是不屑于在城市海灘上曬太陽的,要曬,也一定是在他的家鄉——在死海邊和沙漠中曬。事實上,韓山并不喜歡城市生活,若不是為了接我,他也很少會來特拉維夫。在中國的時候,他最喜歡泡在黔東南的侗寨當中;回到以色列后,他一心向往著沙漠中的考古生活。
      早餐過后,我的行程也定了下來:韓山會帶我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死海邊一個名為“恩蓋迪”(Ein Gedi)的基布茲(Kibbutz,集體農莊),他正好也要回家看望父母,中途會經過著名的圣城——耶路撒冷(Jerusalem)。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當以色列建國之初時,大批猶太人也是按照這條線路“回家”的:他們乘船離開令他們絕望的歐洲大陸,在海邊的特拉維夫登陸,然后直奔猶太人心中最神圣的地方——耶路撒冷和錫安山,最后來到死海邊的沙漠中開疆擴土,定居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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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城”藝術市集。

      特拉維夫,街頭派對與地下酒吧
      我來得有些不湊巧,剛剛錯過了這座城里的一個大熱鬧——一年一度的“同性戀驕傲大游行”,這是中東地區絕無僅有的同志慶典。節日的熱度還沒有完全退去,特拉維夫的街頭還飄揚著象征同性戀精神的六色彩虹旗,乍眼看去,與佛教的五色旗有點兒像。
      “人若與男人媾和,像與女人那樣,他們二人行了可憎的事,總要把他們治死,罪要歸到他們身上。”《圣經》視同性戀為死罪,而一個如此尊崇上帝的國家又怎么會對同性戀抱有如此寬容的態度呢?韓山說:“那只是因為這是在特拉維夫,此地之外的以色列還是很保守的。”
      錯過了一個熱鬧,我卻趕上了另一個熱鬧——每周五的“白城”藝術市集。這片位于仿佛香榭麗舍大街翻版的羅斯柴爾德林蔭大道盡頭的白色街區,是特拉維夫作為一座城市的起點,建于上世紀的二三十年代,在此之前,這里只是一處雜亂無章的猶太人定居點。那些當時為歐洲主流社會所不屑的包豪斯功能主義建筑,如今已成為最年輕的世界文化遺產之一,也成為特拉維夫藝術家們的最愛。除了各種充滿創意精神的小店,大家還會定期在這里舉行藝術市集,或說是“街頭派對”——藝術家們似乎只是想借這個機會暫時離開封閉的工作室,好好享受一下街頭的陽光,再和許久未見的朋友們聊上幾句八卦。
      在猶太教的社會中,周五日落時是安息日的開始,一直要持續到周六的日落時分,在這一整天的時間里,大家都要閉門不出、虔心祈禱,不能動廚,也不能使用任何電器。
      當然,這樣的清規戒律只適用于特拉維夫以外的地區。太陽剛落山,韓山便“破了戒”,拿起手機給他的朋友打電話。韓山對特拉維夫的夜生活并不了解,晚上的安排他只能求助于朋友了。晚上9點半,當特拉維夫以外的以色列人正在家中秉燭夜讀經書的時候,我們在一家夜總會門口見到了韓山的那位朋友,他曾是韓山當兵時的長官,退役后成了夜總會的保安隊長。“你知道當兵時我有多怕他!”韓山和那位壯漢擁抱過后,向我介紹道。
      接下來的場景似乎在很多黑幫電影中都出現過:我舉起雙臂,一個彪形大漢麻利而專業地為我搜了身,對著耳麥說了句什么,然后沖我歪了一下頭,示意我可以進去,里面是一條昏暗的過道,游走著好幾個身著黑西服、戴著耳麥的大漢,不時對我掃上一眼……我這才知道,在以色列當“保安”是有多么威風。以色列是恐怖襲擊的重災區,因而也有著世界上最嚴格的安保措施和素質最精良的安保人員。雖然這種進夜店的方式多少讓我這個“老外”有些心驚膽戰,但我還是忍不住對韓山說了一句:“這真是太酷了。”
      那天晚上,韓山灌了我不少茴香酒,我非常不喜歡這種大料味兒的酒精飲料,韓山說他小時候也和我一樣,但現在終于可以像個以色列老爺們兒那樣,享受茴香酒了。我捏著鼻子又喝了一口,笑道:“你看上去是挺爺們兒的,一定有很多女孩子追你吧?”韓山也喝了一口,頓了一下,幽幽地說道:“沒有,因為我是個G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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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路撒冷古城大馬士革門外的街頭市集。 在中東地區,色彩繽紛的市集是最吸引游人的所在。

      耶路撒冷,悲情城市一日游
      從特拉維夫開車到耶路撒冷,如今只需要1個小時的車程;而猶太人回歸耶路撒冷,卻用了將近2000 年的時間。
      公元70 年,古羅馬帝國的軍隊摧毀了猶太人位于耶路撒冷錫安山(即《圣經》中的摩利亞山)上的第二圣殿,這是繼公元前586 年巴比倫人殺至此地后,猶太人的圣殿第二次被毀了,這一次,猶太人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家園,開始了近2000 年的背井離鄉的歷史。猶太人漂泊的歷史要遠比吉卜賽人長得多,游走世界的腳步比吉卜賽人也遠得多,所遭受的命運也要悲慘得多。從巴比倫軍隊摧毀第一圣殿開始,猶太人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外族驅趕、奴役和屠殺,“二戰”期間的種族大屠殺將這個民族的悲慘命運推向了極致,也令他們生出了比以往更加強烈的回家的渴望。如今,他們用鮮血在歷史的夾縫中為自己打拼出一塊生存空間,而耶路撒冷便是別無二選的神圣歸宿。
      這段歷史已經夠慘的了,由韓山講來,悲情又增加了三分。韓山有種大男孩兒般的真誠,再沒有比他更適合講悲劇故事的了。然而我又想,難道這也因為他是Gay 嗎?自從昨晚他突然亮出身份以后,我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
      有了韓山口中的這段歷史做鋪墊,當我第一眼見到耶路撒冷時,便認定了這是一座悲情城市,城墻東側那片漫山遍野的墳塋更加強了我的這種感覺。猶太人相信,耶穌會再度復活,由東方回到錫安山,而所有的亡靈都將隨之復活,于是每個猶太人都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葬在耶穌復活的路徑上。城里的朝圣之路被稱為“苦路”,而所有的朝圣者最后都會歸于“哭墻”——這可真是一座能讓人傷透心的城市啊。
      “苦路”和“哭墻”還只是當日這場“悲情劇”的鋪墊,真正的高潮到來于我們下午去到的“大屠殺紀念館”。這里詳盡記錄了猶太人在“二戰”期間所遭受的巨大苦難,共有600 萬人死于這場浩劫,其中情況最慘烈的便是波蘭,“二戰”中所有的死亡集中營都建在這個國家,而波蘭猶太人的人數也由戰前的330 多萬人銳減到戰后的30 余萬人,幸存者當中就包括韓山的父母。幸存下來的猶太人并沒有擺脫絕望的境遇,從集中營中走出來的他們沒有錢、沒有房屋、沒有土地,甚至連親戚都沒有,他們只能離開已被他們認作家鄉的“祖國”,在祖輩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上重新尋找希望。韓山的父母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回到以色列的。
      紀念館出口的地方反復播放著以色列的國歌《希望之歌》,演唱者是一群自集中營中死里逃生的猶太孩子,在我所聽過的國歌當中,還從沒有像《希望之歌》這樣深情和傷感的:“只要心靈深處,尚存猶太之魂,遠眺東方的眼中,是錫安山的方向,我們還沒有失去,兩千年的希望,重歸自由之身,重歸錫安山和耶路撒冷……”我看了一眼身邊的韓山,他早已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當晚,我們決定再上街去喝一杯,平復一下這一天跌宕起伏的情緒。“帶你去個我們的酒吧吧。”韓山對我邀請道。
      他很強調“我們”這個詞,我明白,他想帶我去個同性戀酒吧。耶路撒冷的酒吧零零散散地分布于海法路一帶,這里離老城很近,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氣質,街兩邊都是建于19 世紀的傳統歐式建筑,鵝卵石鋪就的馬路上泛著幽藍的夜色,行走其間,仿佛正身處柏林或倫敦的某條老街當中。相比起夜夜笙歌的特拉維夫,這座安靜的古城明顯令韓山顯得更加自在。
      “他們的酒吧”名叫“Video”,看上去和同一條街上的“轉基因”、“卡帶”等酒吧別無二致,酒吧里也沒有任何異樣,唯一不同的,就是一對對兒坐在一起聊天的都是男人。
      今晚還是茴香酒,看來他是非要我喜歡上這種酒不可了。既然已經到了這里,我想我們的談話完全可以更坦誠些,于是便問:“你是在當兵的時候變成Gay 的嗎?”我曾在軍校里待過一年,知道那種純爺們兒的環境中最容易滋生同性戀的傾向。韓山搖頭道:“不是。
      其實我以前有過女朋友,當時只覺得不對勁兒,但也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我來了中國,遇到一個香港男人,他讓我明白了,原來我是個Gay。”他接著又說:“在中國,我發現Gay 常被稱為‘同志’,這讓我非常高興,因為在我長大的基布茲,大家也互稱‘同志’。”
      話說到“基布茲”,我們才算從這一天的悲情當中走出來。和“鐵穹”一樣,基布茲也是我對以色列無數好奇中的一個,聽說那里的人們過著“大鍋飯式”的集體生活,于現實而言,那簡直就像烏托邦般不可思議。而明天,“韓山同志”就將帶我回到他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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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法古城的一隅

      死海,一個基布茲的夢想
      死海靜得像是一面碧綠的鏡子,湖邊褶皺的山體上寸草不生,熾烈的陽光將毫無生機的大自然照得白花花的,仿佛不是地球上能有的風景。
      耶路撒冷離死海很近,近到幾乎只是一條隧道之隔,但這短短的穿越卻如同時空隧道一般,似乎已將我從人間帶到了外星球。
      1956 年,當韓山的父輩們準備在恩蓋迪建立自己的基布茲時,呈現在他們面前的也是這樣一幅令人絕望的風景。然而,他們經歷過比這更令人絕望的歲月,此時大概已無所畏懼了,僅憑著沙漠中的一眼泉水,便將他們的基布茲變成了一處繁花似錦的綠洲。當我在干枯的地平線上遠遠望見這處綠洲時,我甚至還以為那只是出現在我已經熱暈了的大腦中的一處海市蜃樓。
      正是午飯時間,我們將車直接停在了基布茲的大食堂門口,當我還沒完全從亦真亦幻的感覺中清醒過來時,幾個大媽已經將韓山緊緊摟在了懷中,又親又抱。韓山從她們的擁抱中掙扎出來,向大家介紹我,大媽們一把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謝謝你,把這個孩子又帶回來了!”
      大家一起興高采烈地走進食堂,大部分基布茲的成員都聚集在這里用餐。在過去,大家一天三頓都是在這里吃的,現在只有午飯了,早飯和晚飯都成了各個家庭的私人時間。食堂午飯是自助式的,我學著韓山,取了不銹鋼托盤、刀叉以及自己想吃的菜,然后排隊結賬。飯費幾乎只是象征性的,而在過去則完全免費,是真正的“大鍋飯”。
      午飯過后,韓山帶著我在基布茲中逛了一圈,這里可真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花園,栽種的植物足有900 種之多,如今已成為特拉維夫大學的植物研究基地。現在基布茲中共有230 個成員,大家各司其職,有的負責宗教事務,有的負責教育孩子,有的負責種植,有的負責做飯……大家互相配合,各展其能,將這個“迷你社會”經營得有條不紊。
      游覽以韓山的父母家為終,我終于見到了他的父母,這一路我都在聽他們老兩口“回家”的故事。兩位老人還住在基布茲最早的住宅中,這種兩層小樓由四戶人家共用,每家的面積都不大。老兩口非常和藹可親,拿出椰棗和薄荷茶來歡迎我,一直在對我說他們如何喜歡長城和桂林,對于自己的過去卻只字未談。旅游是這兩位老人現在最大的愛好,我到來的時候,他們剛剛參加完一個基布茲的“夕陽紅旅游團”,還沉浸在游玩的快樂當中。韓山的父親很想為我這個難得一見的中國客人照張相,但顫抖的雙手已經讓他端不穩相機。
      從韓山家的窗戶望出去,便是一覽無余的死海風光。在基布茲建立的近60 年間,死海向后退了很多,過去一出村子便是湖邊,如今卻要走上半個小時。這60 年間,基布茲的變化還有很多:雖然每周基布茲成員依然會在一起開會商量那些重大的事情,但此外的集體聚會已越來越少;孩子們紛紛長大,然后去城市里上大學和工作,而基布茲卻越來越像個老人院;大家一起揮汗勞作、一起分享勞動果實的“火紅歲月”也早已作古,基布茲成員紛紛開起了自己的比薩餅店或普拉提培訓班、蓋起了自己的新房子……
      不過今年的變化卻實在讓人欣喜:基布茲迎來了45 名新成員。他們都是恩蓋迪基布茲成員的后代,在經歷了多年的城市生活后,終于回家了。當我在基布茲中閑逛時,始終都能聽到這些年輕人放得山響的音樂聲,那是他們正在粉刷一所老屋,他們計劃把那里改造成一個俱樂部。“這里很久都沒有這么熱鬧過了。”韓山的父親笑呵呵地對我說。
      晚上,韓山拉著我去了“500 萬顆星級的酒店”——躺在沙丘上看星星。這是韓山和其他基布茲的伙伴們在小時候最喜歡的“夜生活”。他興奮地為我指點著一個個星座,自從在特拉維夫見面開始,他就從沒有這么開心過。他又說,若不是想上大學,他也會像那些年輕人一樣,回到這個基布茲來生活。
      我終于明白,作為一個猶太人的后裔和一個基布茲的孩子,無論他走得有多遠、言行有多叛逆,最終還是會選擇回家的。
      我抵達的這個國家就像機場外的夜幕一樣,讓我兩眼一抹黑。在到達以色列之前,我曾對這個頻繁出現在國際新聞上的國家百般臆想。
      基布茲是我對以色列無數好奇中的一個,聽說那里的人們過著“大鍋飯式”的集體生活,于現實而言,那簡直就像烏托邦般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