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媛媛
本命年到了,朱媛媛給自己置辦齊了一整套“家伙什兒”:紅衣服、紅襪子、紅手鏈……她還眼尖利索地在拍攝現場發現編輯腳上也蹬著一雙絲絨質地的小紅鞋,盯住不放:“好看誒!真好看!真太好看了!”再一問,原來編輯也是本命年,朱媛媛大喜,晃著頭,為這可愛的巧合.這歡喜里還帶著那么點兒決意要肩傍著肩一起闖關的仗義勁兒呢!
屬虎的朱媛媛,快言快語一串噼啪作響帶閃電。她老是那么笑盈盈的,眼睛瞇成一道彎月亮,仿佛不會無端無理地疏遠任何人。
就在這次拍攝的兩個多月前,朱媛媛剛剛憑借在電影《我的姐姐》中的出演,一舉拿下了第34 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女配角獎項。
站在領獎臺上,朱媛媛看起來有點難抑激動,捧著大證書的左手還不小心碰到了立在跟前的麥克風架,以至于整個發言過程里,兩只小小的黑色麥克風一直在她身前微微晃動,似是將她自己所言的“砰砰亂跳”的心境映射了出來,也像是雙雙不遺余力地使勁兒為她鼓掌。
其實在《我的姐姐》之前,她還在孩子功課不太忙、家里不太需要緊緊掛念的階段里接演了電影《送你一朵小紅花》(后文皆寫作:《小紅花》),在當中飾演一個少年癌癥患者的媽媽。當時,朱媛媛就曾因為自己樸素、真實、細膩的塑造角色的功力而深得人心。
飾演“ 家長里短”的平凡人.這是朱媛媛過去20 多年來再熟悉不過的“戰場”了。
她自二十歲出頭從中央戲劇學院畢業即踏入影視行業,在《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浪漫的事》《家有九鳳》等電視劇中都擔綱了重要角色,與包括楊亞洲、沈好放、郭寶昌等知名導演都有過密切的合作。
女兒、姐姐、妹妹、媽媽……這就是她在小半輩子的演員職業生涯里塑造的絕大多數女性的社會與家庭身份。這些女人無不是全身心浸潤在瑣碎的日常中的,她們堅韌、溫敦、執拗、倔強.在朱媛媛的演繹下,一個個尋常女人在生活和命運中經受的摸爬滾打與起起落落,都被朱媛媛以一種自然、直接、讓人信服的方式呈現于熒幕之上。然后一轉眼,朱媛媛自己也到了要在現實里作出抉擇的時刻。
十多年前,在前程最為光明的當口,她主動關上了事業的門,放下了可能會實現更多價值的種種,選擇回歸家庭,相夫教子,純粹地做起了一個妻子和母親。如若不是《小別離》《小紅花》《我的姐姐》的邀約與恰逢其時的機緣,連她自己也說不好,是否真的還有那份強烈的欲念要重新回到此地。
我們想知道的是,在離開聚光燈與鏡頭的十幾年里,這個天資過人的女演員要如何撫平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之差異在內心掀起過的波瀾?她是否曾有哪怕一刻對自己的選擇心有不甘?她怎么在日常的層層變化中確認自我價值的實現與否?
以下,是她的自述。
朱媛媛
混亂的美妙
站在金雞獎領獎臺上的那個我啊,其實有表演激動的成分.因為我知道有人想看到我這份“激動”,我得表現出來。可除了激動,還有沒有其他?當然有。從觀眾席走到臺上那一段路我就已經想了很多:我說朱媛媛你別嘚瑟啊……一會兒說什么才得體……你是真高興嗎……你真有那么好嗎?……很多復雜的東西都會涌現出來。
都得想,這些都得想,心里再混亂你也得想。那個時候,你都不知道何為真何為假,就是一個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亂七八糟攪合在一起。
其實人生在某一些時候,都會有這樣的瞬間。就算是跟男朋友吵架,你也會想:“我現在這個時候的節奏和強度是應該把握在.我是砸電視,還是摔手機呢?”
哎呀,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永遠不停地在剖析自己,大卸八塊,要不說我累呢!可話說回來,一個美妙的人生,不就在于你能不斷挖掘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嘛,你看得到自己.你得意在哪兒,你失落在哪兒……
我曾經參加過一場葬禮,看到逝者的一個親友在那邊,并不是原先我們在電視劇里看到的那樣,撕心裂肺地哭什么的,并沒有,他有很多瞬間的嘆氣、無奈、麻木,甚至還有很冷靜的片刻。這就讓我想到我們表演,為什么經常有時候一個演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觀眾毫無感覺?因為真實生活中,人的感受永遠不會是單一的,有理性的控制,又有一個激動的自我在那兒不斷地涌出,一定是這樣的,戲才會好看。
我覺得好的人生,就是你能在各種時刻關照自己:關照你的身體、關照你的疼痛、關照你每時每刻的一個狀態,這樣你才算不白來這個世界走一回。
關照之后,你就更能了解自己,但你不能排斥那個你了解的自己。比方說我突然發現:“朱媛媛你怎么那么虛榮?這個虛榮特別不好!”你就不要把它定義為不好,你就認為這就是人性的一部分。
你特別想買一個名牌包,你就大大方方承認和面對這個念頭的來源:比如我就是想美,拿上這個包我就自信了,或者我就高貴了.都可以!一定是你心里有什么“念”,你呈現出來的場就是什么“場”。
表演里,面對一些特別的場次,或者所謂的重場戲時,我也會問自己,這一場的“目的”是什么?我要傳達什么能量和情感?我要讓觀眾高興,還是激動、感動,或者像照鏡子一樣照照自己?這都是理性會想的。
朱媛媛
“靈氣”的進階
去拍《小紅花》,根本不是“回到戰場”“瞬間找回了什么什么”……不是大家想象的樣子。
臨去拍戲前一天,我都問我老公:“‘反打’是畫左還是畫右?”這是之前我工作的時候經常聽攝影師們會說的一些術語,他們會在現場和演員溝通的時候這么說,但是我給忘了。我老公就說:“你別問了,去了就知道了。”我說:“不行,我不知道,你快告訴我!”他說:“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你就去吧。”
這個還特別像我去年底和何冰一起拍電視劇之前的情景。我們倆也是從《浪漫的事》往后那么多年,好像都沒怎么見過。我就跟他說:“我好久沒演電視劇了,到時候你得帶帶我。”他說:“我告訴你,演戲就好比騎自行車,你一旦會了,多少年不騎,你一上去就會。”
他們都沒蒙我,確實是到現場第一天我就“會”了,可還是崩潰了。
《小紅花》的導演韓延特細膩,他對你表演的每一個呼吸,每一下的張嘴、閉嘴,都會要求你到極致。你想啊,我原來表演都是靠“五官不受自己控制”來拿捏的,我就想這個人物現在該哭我哭了,該樂我樂了……結果我突然發現電影原來要控制你的五官、控制你的表情、控制你的呼吸,那時候就完全亂了.就等于是那么拍的《小紅花》。
朱媛媛
而且我也完全沒有生活、沒有體會,就全靠導演的指導和把控,告訴你這條“過了”、這條“不夠”、這條“不對”、這條“對了”……這些都完全超出了我的經驗范疇。甚至有好多戲,我都沒有演痛快,但是導演說“特別好、特別對”。
我后來就跟韓延開玩笑說,你完全把我弄不會了,我太痛苦了,從小到大演戲,從來沒有半夜嚇醒過,坐起來“找呼吸”。尤其是導演已經說“過了”的那些戲,我更得弄明白,這是咋回事,怎么他就認為是對的?但不得不說,這種“不會”的體驗對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都是讓我進步的機會。
我小時候啊,真是有點“瞎演”,全靠靈氣、靠一個演員的本能。我能很快就抓到一個人物的基調和感覺,并且在這個基礎上利用所有現場給予你的環境、道具、人物,來的(對手)演員的狀態……很快地調整自己,我是屬于這種人。
我天生敏感。以前采訪我好像也說過,到現在我還留著小時候的糖紙,每一張都給它抻得好好的,都插在書里.有紙的、有塑料的、有花的、有透明的,都夾著。就覺得什么東西都有生命。可能跟(我)是雙魚座有關系,多愁善感。
下雨天看著雨,雖然吟不出詩,作不出畫,也要流淚,很莫名其妙。我小時候還愛模仿人,就“欠兒”,凈學人家說話,你別說還都學得挺像的。這就跟畫漫畫一樣,你就把一個人身上的某一個特質抓到,抓得賊準,勾勒出來就可以了。
越長大啊,就越發現,如果想做更深的表達,光靠小聰明和那點本能,就不夠了。特別是女演員又到了這個年紀,不能完全靠那種東西來演戲,于是就有意地讓自己更加能靜一點,或者用心、用腦子多去思考、沉淀、判斷、選擇。
朱媛媛
擁有的失去
我特別怕作假的東西。
所以你會發現很多問題我都沒辦法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我心里就是這樣,扭來扭去,來回折騰,一會兒一個想法往外冒,一會兒又一個想法往外冒,一直在打架。
活到我這個年齡,我覺得什么事情都是一體兩面,有利一定有弊,沒有任何事情能有一個百分之百的絕對的說法,就很累。
我看到你的提綱里有一個問題,說是之前十多年我看到同年齡段的其他女演員都在工作,我是什么心態。這個問題我回去認真想了想。第一,我當時沒有大量的時間去關注這些,因為所有的精力和關注力都在家庭和孩子:每天該買什么了.吃的喝的、奶、尿不濕;我老公今天又缺什么了;我爸我媽老人兄弟姐妹的事兒;朋友同學又得聚會,我怎么能出去……所以第一階段的想法就是,我可算不演戲了,可算不用去兼顧工作和家庭了,終于能放下想要兩全又兩全不了的困擾了。反而很安心。
再過一段時間,能騰出一些精力的時候,就開始關注到新聞了:現在誰誰誰火了、這個演員一線了、這個作品怎么了……你又會突然有幾種情緒出現,一個是羨慕、饞,也想演.會有短暫的瞬間有這樣的念頭。
然后另一個念頭又出來了,特別感同身受人家的不易。觀眾看到的是光鮮亮麗在紅毯上走,漂亮,但是殊不知這之前你得提前抹、弄,高跟鞋穿上。那活動后臺就跟大雜院似的,還得拍片子,修片,再發。作為同行,你太明白了,人家那么辛苦,就應該得到一切。
于是就到了下一個階段,回歸到平靜里了。大家都可以在自己的舞臺上各自施展,給這個世界多一些精彩.這都是人生里的戲中戲。
攝影:曾輝 Alex / 策劃:葛海晨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統籌:李豪佳、傅添翼 / 形象:王德芙 / 妝發:吳奇格 / 現場:Li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