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妍妍
她,電影的女兒
吳妍妍的父親吳天明,是西安電影制片廠廠長,著名的第四代導演,被譽為第五代導演的教父和領路人。張藝謀、陳凱歌等大導演沒事就出現在吳妍妍兒時的家中,和父親圍坐一處“開會”的場景歷歷在目。
“我爸年輕的時候喜歡抽煙,大家做創作,也都愛抽煙,家里常年煙霧繚繞,在煙霧中,大人們談論著,一會兒一個捷報,一會兒一個獲獎。所有人都沉浸在藝術創作中,別的什么也不聊。”
那是對父親工作的印象,也是吳妍妍少年時的美好時光。除了第五代,很多港臺導演和明星也會出現在家中。出演父親電影《人生》的周里京、《老井》的呂麗萍亦是常客。身為話劇演員的媽媽還會沒事就帶著吳妍妍去演出后臺。得益于此,吳妍妍很早就看過《教父》,自己也會將港臺明星的海報貼滿墻壁,還大發少女夢地給大明星周潤發寫過信。“這些種子,就在我心中深深埋下。”
吳妍妍從小就崇拜父親。“他像個大英雄,有魄力,寬容、善良。”但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父親,曾強烈反對女兒也投身影視,他知道從事這一行有多難多艱巨。
18 歲的吳妍妍去美國開始學習時裝設計,而在完成學業后,如何選擇自己的職業變成了一個迫在眉睫的事情。
“我總覺得自己就是應該做電影的人,我一直不甘心。”
考慮良久,吳妍妍決定,學電影。她先在一所著名表演學校學習了表演,再到加州大學學習制片。“整個學習過程,對于我觀念中制片體系的建立有很大的作用,學到了很多好萊塢電影的制片體系和系統。”
但她也更加明白,更多的制片之道,盡在實踐。
“就像成長,人的一生都不可能停止成長,而不僅僅在求學階段。”
吳妍妍
靠自己,才真的能走得遠
當年中國和美國有一些合拍片機會,吳妍妍義無反顧地抓住了那些機會,開始實踐做了制片,還開發過一些劇本。制片學完,她面對了新抉擇:在美國成熟公司做制片人,還是回到中國從零開始?
當時的男朋友無法理解吳妍妍的最終選擇:都已訂婚,她卻決定回國。他質疑她:“我認識你的時候一直認為你是個美國女孩,以為你會在美國永久地生活下去,怎么突然和我說要回中國?”吳妍妍的回答是:“如果我事業上不快樂,我在美國無論過怎樣的生活,也都不會快樂。”
“我留在美國一定能找到一份挺能掙錢的工作,但永遠是在為別人打工,沒有對項目的主控權。我想主宰自己的創作。另一方面,我也想回來,和爸媽在一起。”
吳妍妍的父親和母親,性格完全相反,像一個在南極、一個在北極。父親往往沖鋒陷陣無所畏懼,母親喜歡慎思謹言,總是將父親往回拽。“小時候我經常和我媽反抗,和她從小一直吵到大,直到最近幾年覺得母親逐漸變老,開始照顧她,對于過往,也都諒解和釋懷了。”骨子里,吳妍妍很像父親,認定了什么就義無反顧,倔強而剛強。但后來,她才發現,母親對自己的影響潛移默化:有時那個橫沖直撞的自己,會聽一下內心的聲音,是不是,要停一停、想一想?
深思之后,吳妍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做了選擇:與男友分手,回國,做中國的電影制片人。這,也是找到真正的自信的開始之路。
回國后,沒想到的困難接踵而來:首先是預料之中的缺乏資金,沒有資源,但意料之外的是,父親一點忙都不幫她。她記得剛回國時,人們一聽她是吳天明的女兒,會另眼相看,但之后呢?除了最初那多看的一兩眼,什么事情全都需要她自己一點點做,真正的信任感要靠自己一點點建立。
“別人不會因為你是吳天明的女兒就放心地把錢交給你,或者信任地讓你做事。所有一切,都需要自己積累。讓我痛苦的是,我在美國做制片雖然有了成功經驗,但在國內沒有作品,要說服對方,找導演合作,都是非常難的。“有時,吳妍妍會怪父親:“你怎么真的袖手旁觀,什么忙都不幫?”父親的回答是:“你靠自己本事吃飯,不要靠老子!”
“當年是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后來才懂了,靠自己,才真的能走得遠。”
吳妍妍
堅持,是一件偉大的事
成長期的女兒們大多經歷過這樣的階段——對父親崇拜乃至仰視,在另一個階段,對父親的一切卻無比輕視。
“我爸一直不幫我,我就發狠,行,你等我做給你看。”吳妍妍說。
回到中國的這些年,狠勁+ 韌性讓吳妍妍漸漸積累出了一些不錯的作品。她也開始收獲信任、投資和口碑,漸漸地,人們提起她,不再說,這是吳天明的女兒。也是直到吳妍妍拍《馬文的戰爭》,女兒再三央求,吳天明才做了這部影片的監制。
但在這些年,吳妍妍會常常和父親吵架,“別再用你那一套來管我了”,還有很多話,現在回想其實對父親是傷害。
就像吳天明的遺作《百鳥朝鳳》拍攝時,吳妍妍其實是明確反對的。拍完之后,因為發行商多數不看好這個題材,處處碰壁,她也對父親說了一些很傷人的話,譬如現在的年輕人才不看這種電影,“有一次,給他氣得臉都發青了”。
無論怎么吵,內心深處,吳妍妍知道,父親是自己精神上的頂梁柱。“我曾經想過,有一天父親走了,我是不是會垮掉。后來父親走的時候,我看見他躺在床上的樣子,心里極度悲傷,但是天沒有塌下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內心的力量原來都來自這些年他的堅持。”
在去世前的一周,吳天明坐在了吳妍妍對面,鄭重地說:“行,你現在做得比老爸好了。以后,老爸幫你。”吳妍妍當時心里還想,你都這么大歲數了,我不需要你幫了,你知道嗎?但同時她也感到欣慰,自己的努力與成績終于得到了父親的認可。
父親去世后,吳妍妍看了無數遍的《百鳥朝鳳》,每看一次,就像對拍出這部“不合時宜”電影的父親的理解多了一層。“一遍一遍地,我明白了他,理解了他。他的藝術不容忽視。堅持,是一件偉大的事。在這個時代,我們很容易就放棄了很多,就隨波逐流了,但是他沒有。他對藝術的堅持、理想、人性和善良,我的心里對他充滿了深深的敬意。”
直到《百鳥朝鳳》發行和上映,吳妍妍才真正地開始喜歡。人們再一次叫她“吳天明的女兒”,對她來說,那份意義截然不同。有一年,日本東京電影節做了《老井》的回顧,放映完畢,一位女觀眾追了出來告訴吳妍妍:“在30 多年前就拍出了這樣具備人性和社會思考的電影,真的了不起。很遺憾沒見到導演,但我想對你說,就是因為看了吳天明導演的作品,我才開始喜歡中國電影。”
2017 年,《百鳥朝鳳》上映。這部電影從上映到宣發歷經了重重波折,方勵下跪更曾引起議論。吳妍妍也聽到了一些非議,有人說,這是炒作。“我們內心知道這到底是什么就可以了,別人不會理解我們內心的情感,這件事我們做得坦坦蕩蕩。”
父親2014 年去世,而《百鳥朝鳳》,吳妍妍用了兩年時間去找投資、找發行,直到遇到方勵,一起并肩作戰,一切走向正軌。它走入院線,從票房開始只有幾百萬元,到最終近9000萬元票房,這在國產的藝術片里,打破了國產文藝片的票房歷史記錄。在浮躁的電影市場大環境下,是對藝術電影的一次證明。“這是父親的最后一部電影,在他走后還能創下這樣的奇跡,我也覺著對得起父親。”
最近,毒舌電影和愛奇藝為《百鳥朝鳳》組織了一次觀影團,吳妍妍也到影院出席,現場來的觀眾全都是90 后。年輕的陌生人對她說,我們喜歡這樣真誠的電影。
吳妍妍
為中國電影的廣闊世界提供更多可能性
因為《百鳥朝鳳》的成功經驗,吳妍妍后來做了《至愛梵高》的宣發主導。這一次的成果異常成功,中國票房成為了全世界第一。
近期,吳妍妍在籌備一部關于時尚界黑暗斗爭的網劇,并且在做一部去年拍完的中美合拍關于留學生的喜劇電影的后期,男主角由《流浪地球》中的爆紅演員屈楚蕭擔任,最近還有一部新電影《通往春天的列車》,由任素汐和李岷城主演,已入圍釜山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她覺得自己做的最有意義的工作,是作為中國電影基金會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的負責人。她似乎不再努力去證明自己是誰,而越來越喜歡表露對于父親血脈的承繼。
在基金會成立的這幾年,吳妍妍依舊秉持純公益的理念。剛成立時,她身邊只有兩個合作伙伴。“當時我要做自己公司的事,還要做基金會,而且不太確定要將它做成什么方向,每天非常焦慮。”
那時,雖然對影視已經積累了很多經驗,但對公益項目,吳妍妍是完全的空白。每天,不同的情況找到她,有時瑣碎到令人發懵,但又不得不自己去解決。“有時候自己難免有退縮和畏懼的情緒,對前方充滿了迷惑和恐懼。我記得有一個夜晚,突然,我在夢中聽到了父親的聲音:你給我站起來,怕什么怕!
吳妍妍騰地一下就醒了。
吳妍妍
她一點點地面對和解決所有細枝末節的問題,好在,因為她的發心、她的態度、她的品格,一路遇到了很多愿意伸出手來幫助他的人。三個從來沒做過公益基金的人,就這樣摸爬滾打地一路成長,去磨合,去融資,去找項目,去幫助編劇、導演、制片人……
因為自己是制片人,吳妍妍知道中國電影若要打好工業基礎,除了導演和編劇這兩大類人才的培養,制片人也不可或缺。所以,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從成立初始就確定了三個非常明確的方向:扶持影視行業最核心的三大人才—導演、編劇和制片人。繼承了父親已經做出的系統培養的編劇班,吳妍妍將觸角延伸得也更加廣泛,同時培訓進行得更加深入。
2019 年,吳天明青年電影專項基金已經開設了4 屆培訓班。每一年,吳妍妍和團隊的人都會從國內外請編劇大師,培訓編劇學習;在制片人方面,基金和戛納電影節做了官方合作,每年派遣制片人去戛納參觀制片工作坊,并駐扎在中國館內;至于導演們,每年都會舉辦一次高峰會和論壇展映,從幾百人中選出15 名導演,通過高峰會進行路演,同時邀請上百家投資公司前來,對有興趣的項目約談。
著眼于青年電影人,以制片人、導演和編劇的“三駕馬車”驅動,發生強烈的化學反應,吳天明基金讓更多具備潛力的后輩浮出了水面,也收獲了肉眼可見的成績:從《西小河的夏天》到《何日君再來》《郊區的鳥》等都是獲獎影片,還有剛拍完的幾部電影《加害者,被害人》《之子于歸》《無名狂》《1999》《兔子暴力》《蕎麥瘋長》等都有著非常厲害的創作團隊,并且《蕎麥瘋長》即將上映。這些影片在創投的推動下,從無到有,為中國電影走向廣闊的世界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基金培育計劃扶持的《暴雪將至》制片人肖乾操,就是在戛納打開了思路,從接觸到說服段奕宏主演,直到做出電影、進行后期的各項推動。本片獲得2017 年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還為段奕宏斬獲影帝大獎。2019 年夏天,戛納影評人周單元上映了閉幕影片《春江水暖》,這是該片的首映,導演顧曉剛也是被吳天明電影基金會發掘的。
就像《1999》的導演羅艷說的那樣,“好的作品很多是從苦難中生長開來的”,電影能夠將個人的苦楚轉化為共情,在浮躁年代中,從苦楚中挖掘出黃金般的財富。
吳妍妍
吳妍妍說:“我知道這個年代很浮躁,但這幾年,父親的精神和他的那股氣,一直是推著我往前走的力量。這像一根線一樣一直提著我,向前走,向前走。直到父親臨走之前,他都是一個每天在學習、擁抱好奇的人。我有時沮喪的時候,就會想想父親,讓自己站起來,像他那樣,往前沖。”
采訪就此結束了,我卻在想一個問題。吳妍妍會想起那個黃金般的20 世紀80 年代嗎?那會是秋日午后的沉思,還是夢中的回味?后來她告訴我:“我懷念和向往那個年代,大家的開心很單純,榮譽感也很強烈。一切都是為了電影,電影是至高無上的夢想和追求。”
我想起在那個年代里,在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里,吳天明騎著自行車,載著女兒,被警察攔下:同志,請出示一下工作證。
看到工作證上的名字,警察啪地敬了一個禮:謝謝你!謝謝你們的電影!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