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寒
不再尖銳的“梗”
大年初一,韓寒帶著他的第三部電影《飛馳人生》回來了。這是他的第二部賀歲檔電影,也是他第一次選用喜劇演員擔綱主演—沈騰,“麻花系”電影的老面孔,繼葛優之后中國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喜劇男演員。
這注定不會是一部如《后會無期》一樣的文藝片,男主張弛曾經是賽車界的風云人物,人生幾經大起大落后只能靠經營炒飯大排檔維生。當他決定重返車壇,挑戰年輕一代的天才車手林臻東時,才發現自己沒錢沒車沒隊友,連駕照都得重新考。車身上噴著的大字“求贊助”更是無情嘲笑著這個昔日冠軍其實早就變成了一條落水狗—這注定是一條不斷被打臉的復出之路。
在《飛馳人生》的預告里,韓寒就借沈騰的嘴甩出了一個梗,這聽起來很“韓寒”:
我同學的爸爸也是個駕駛員,他說想和你飆一下。
走,滅他們去!……兒子,那不叫駕駛員,那叫飛行員。坑爹啊!
從喜劇的角度看,這是一個成功的梗,夠簡短也夠好笑,尤其是從沈騰的嘴里說出來,又帶了幾分“賤”。其實,自帶“梗”的電影很多,會講“梗”的人也不少,韓寒曾經也是個中好手。他擅長以幽默的口吻表現辛辣的內容,枯燥的針砭時弊在他這里變成了讓人忍俊不禁的時政雜文,可你越笑越覺得諷刺,直到再也笑不出:
“早知道你不是好人,沒想到連壞人都不是。”
“兩省的交界,在管理上經常出問題,通常兩個省的事,都不省事。”
當下流行的諧音梗其實也是他從出道開始就玩膩了的:在《后會無期》里,江河和浩漢在旅行中遇到的那個差點把江河“仙人跳”的女孩蘇米說:“我不喜歡你一直勸我從良,從小到大我都是優,你讓我怎么從良?”
如今再看韓寒電影中的“梗”,似乎少了幾分早年間的銳利,它們化作了另外一種形式,填充著他電影的血肉。
韓寒變了,他的梗不尖銳了,他妥協了、溫和了,那個桀驁不馴、十幾歲就敢在節目里舌戰群雄的少年變成了精明市儈的商人。人們這樣說著,仿佛證明了文字中尖銳犀利的部分被磨掉棱角,就可以順利得出“叛逆終將被謀殺”的結論。
人們總是熱衷于將一個人推向神壇,更樂于見證神壇的傾覆。
韓寒
神壇上的少年
韓寒出生于上海市郊的亭林鎮,這里也是電影《后會無期》和《乘風破浪》的取景地。在亭林鎮,他度過了人生成名前的十幾年,并用父親的舊筆名“韓寒”開始寫作。1999 年,韓寒以《杯中窺人》一文獲得首屆全國新概念作文比賽一等獎。2000年, 沉醉于寫作導致7 門科目亮起紅燈的韓寒選擇退學,同年他出版了首部長篇小說《三重門》,發行即銷售一空,韓寒一舉成名。
2000 年,韓寒與馬楠、劉亦婷和黃思路共同登上央視《對話》欄目,作為他們之中唯一一個“不乖”的學生,韓寒成績不夠優異,離主流所定義的好學生相差甚遠,于是成為現場觀眾炮轟的最佳對象。節目現場也成了“圍攻”與“突圍”的戰場,韓寒寸步不讓,一字一句懟回了質疑,桀驁不馴的少年形象從此定格。
2006 年,韓寒開通了新浪博客。互聯網快速發展,門戶網站的興起使得博客順勢成為當時最火熱的風口,他的雜文談制度、談社會、談公共問題,風格幽默辛辣,一篇博客的點擊量最多能達到幾百萬。
2009 年和2010 年是韓寒在博客時代絕對的巔峰時刻,他的鋒芒畢露吸引了無數不滿足于傳統媒體保守態度的青年人。2010 年4 月,《時代》周刊將韓寒列為年度全球最具影響力人物候選人,在最終的線上投票中韓寒高居全球第二,僅位列伊朗反對派領袖米爾·侯賽因·穆薩維之后。《紐約時報》甚至評論說,“這位年輕人可能是目前在世的最受關注的作家” 。
當年韓寒站在神壇之上,就知道遲早會有走下去的一天,所以他時刻對大眾充滿警惕,也好奇自己究竟會因為什么事件被“拉下神壇”。這個過程加速了他思想上的成熟,在之前的采訪中,他曾談到自己17 歲到30 歲所經歷的成長,或許是別人25 歲到50 歲才能完成的。
韓寒對自己的認識算得上清醒,他自知年少成名最明顯的短板就在于人生經歷的缺失,當經驗與感受不能為文字打下堅實的基礎,再高明的技巧和手法也會有支撐不住的一天。那時他時常會覺得自己的閱歷配不上公眾賦予他的文壇地位,“有很多比我優秀的人,我只是擅長寫得有趣。”
韓寒
入鞘的劍
韓寒真的變了嗎?從某種意義上講,是的。他很少再對公共問題發出冷嘲熱諷,寫下《杯中窺人》的那個憤怒少年成了導演、賽車手、國民岳父、阿拉斯加犬小馬達的鏟屎官。他仍身處話題中心,卻也開始反思過往,他說在當年的博客時代,自己不過是個高級鍵盤俠;談到退學,他告訴讀者:讀書改變命運,知識就是力量,別以為讀了幾本書,有了點知識,有了個文憑就了不起了,這只是開始,是人生的標配;提起電影回收成本,他也會大方承認自己很在乎投資方的感受:“這個世界上愿意掏錢支持你的人是真支持,那是真金白銀的,用嘴支持的可容易變節了,但真用真金白銀支持的人,不能讓他們失望。”
偶爾,他也會發文懟懟低級趣味的爆款文章,轉發超過10 萬次的《摩拜創始人套現15 億:你的同齡人,正在拋棄你》在社交網絡刷屏,韓寒直指其作者“不光是在販賣焦慮,而是在制造恐慌。”“時代里不同的人就是有著不同的分工和命運,也各有不同的幸福。安于現狀或不甘如此都是每個人自己的內心意愿,他人不可強加……創業不等于發財,創業大多是挫折與失敗。”
面對“選擇沈騰作為《飛馳人生》主演是向市場屈服”的聲音,韓寒并不認同,相反,他認為這正是他堅持的結果—為了迎合別人對他的評判去選擇某一類型的演員,他做不來,也不想受外界評論的影響。
回望前兩部電影作品,它們似乎也冥冥中見證了韓寒的改變。《后會無期》中,幾個生活在東極島的年輕人希望重新選擇人生道路,于是踏上自駕旅途,形形色色的人物一路出場,一路告別,后會無期。人生的不確定性與荒誕在旅途中顯露無遺。他們“聽過很多道理,依然過不好這一生”,于是“跨過山河大海、穿越人山人海”,選擇與世界和解,“直到看見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韓寒
而《乘風破浪》中的徐太浪在一場奇幻的穿越之旅中,見到了早逝的母親,與曾經有過怨恨爭執的父親并肩作戰,完成了對親情的和解,在來自不同時代的思想爆發出的沖突中,他突然發現那個年代始終存有一些永遠不會改變的東西,它寄存于精神、傳遞于血液。
或許我們不必悲觀于一個人性格中的尖銳變得圓潤,也不必痛斥叛逆的淡去是對于理想的背棄。和解并不等于妥協,處事溫和也不見得是壞事。一柄劍,不會因為換了劍鞘,就失去往日鋒利。真正磋磨掉一個人銳氣的,不是市場,也不是金錢,是站上神壇之后沉溺于名譽,麻痹自我,自以為掌握了全世界。于是擁戴成了捧殺,將軍也墮落成了油膩的中年大叔,英姿一去不返。
“當少年老去,歲月就像是一重又一重的門,打開又關上。”
韓寒的三重門,如今不知已開到哪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