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

人的心態會掛相。在李玉身上尤其印證了這一點。

她長了一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對于經常面對風霜暴曬的導演行業來說，這并不容易。但比容貌更年輕的是她的眼神，明亮、透澈，并非嬌弱的少女，而是帶著一絲虎勁兒的少年感，心氣很足，風風火火要沖出去往前奔跑，攔不住。

“我是射手座的。”李玉笑著說。她很容易急，倒不是脾氣大（事實上她特別愛笑，笑起來顯得沒心沒肺），而是總有念頭趕著她快點去做事情，要搶先一步的行動派。

拍雜志她一個人就過來了，簡單得就像出門逛個菜市場。場面上的事情她不太講究，重在效率。

但她拍電影卻不追求數量和速度，今年她的新作《陽光劫匪》終于要上映，距離她的上一部電影《萬物生長》已經過去了六年之久，而這部電影，從開拍到現在也已經過去了三年。她在對待自己的作品上，倒是花費得起足夠的耐心。

“我們真的要聊電影嗎？就隨便聊聊天不行嗎？哈哈哈。”也許是開場時閑聊的氛圍太輕松愉快，她不想這么快就進入嚴肅的話題。

“敢摸老虎屁股”

《陽光劫匪》這部電影和她之前的作品風格差異明顯，最大的一個突破是，這次的重要角色是一只老虎—這也是她首次嘗試用實拍和CG 結合的方式拍攝動物，而且還是大型猛獸。這樣的挑戰，無論是對男性導演還是女性導演來說，都是需要十足勇氣的嘗試。

但也許是因為從小練武術，李玉的膽量異于常人。談及老虎，她不但沒有流露出心有余悸的感受，反而開始顯得非常興奮。

電影里需要呈現大量人和老虎互動的畫面，李玉希望能捕捉到老虎與人性相通的一些瞬間。

“我們一共用了兩只老虎，一只是好萊塢專門做電影表演的老虎，它是比較有經驗的，而且拍得也比較輕松，給它一個吃的，可能它就能給出一些反應出來了。另外一只是中國老虎，我們是用拍紀錄片的方式去拍，就以不傷害它的方式，讓它自由行動，比如說等到它聞到同類的尿會突然做出一個表情，我們就把它捕捉下來，因為我們想要一些微表情讓大家覺得很擬人化，但其實這是真實老虎身上發生的，而不是我們創作出來的表情。”

第一次近距離和老虎共處一室是在好萊塢。“馴獸師跟我說，你不要看它的眼睛，如果真的不小心和它對視上了，你一定要撐住，不要躲閃，因為它天性就是捕獵的，那個速度你完全沒辦法逃脫。所以當時我進去第一感覺真的是很敬畏，但沒有太多害怕，是一種很神圣的感覺，感覺是跟另外一個陌生的生命在交流，你不是很了解它，但它又是一個王，所以你會有要去拜見它的那種感覺，可能真的是遠古人類的潛意識和DNA。相處久了之后，它有一些很懶散的時候，比如想跟人類玩，你會覺得它也像一只大貓，很萌，有一些瞬間特別像小孩，尤其小老虎，抱在懷里的時候，它們那種撒嬌，有時候突然摟住你的脖子，心都要化了。”

她還在馴獸師的協助下，大膽摸到了老虎的屁股。“我們請的是《狼圖騰》的馴獸師，特別厲害。他說有天他去動物園看動物，真有一只老虎就這樣沖他走過來，然后他就流淚了，他說，它們過得不快樂。我覺得他充滿愛。其實你對動物怎么樣，動物特別了解，比人還要懂彼此。它們確實能感受到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我覺得是氣味，緊張是有氣味的，焦慮也是有氣味的，它們是靠氣味捕捉的。” 摸到老虎屁股的那一瞬間，她開心得不得了。

李玉

“就想讓女性肆意張揚一下”

李玉是個浪漫的人。她的每一部電影，都不希望以情節取悅觀眾，更希望觀眾能感受到她作品中的“氣味”。“侯孝賢說過，一個電影你要把氣味拍出來，就是最好的電影了。包括泥土的氣味，空間的氣味，得聞到，你才知道人在這個空間里是什么樣子的。有一次我一個朋友去看一部四川的電影，因為他是四川人，他就突然哭了，跟電影的好壞也沒有關系，可能那種氛圍，讓他一下想到了小時候到過那條街道，那個村子，就讓他完全控制不了了。”

所以有人在看《萬物生長》的時候，就感受到了里面陽光的氣味；在看《蘋果》的時候，嗅到了濕漉漉的欲望的氣味。

李玉喜歡講述這些細枝末節。她非常擅長觀察捕捉這些，并進行一番幽微思考。她不是一位習慣在作品里“直給”的導演，更愿用大量的表象將重要信息層層包裹住，引誘你去思考。《陽光劫匪》也是如此。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部荒誕熱鬧的喜劇電影，但其實背后藏了許多黑暗的東西，有許多人性深處的撕裂和孤獨。

“我就想讓女性肆意張揚一下，把內心的困境沖破，所以就拍了一個童話。其實我知道這個世界沒有童話，它還是有很多黑色的意味，有女性困境，比如說馬麗扮演的陽光，她內心其實并不陽光，因為她小時候的一句謊言導致了她媽媽的死，所以她一直就走不出來，所以她渴望陽光。宋佳演的叫小雪，雪是干凈的，但她其實一直在俗世里面混，喝酒都要這樣磕一下，一看就混過夜店的，可能遇到過很多渣男，自己也渣過，但她最后選擇了一個像宮崎駿那樣的世界，去養一只老虎，她選擇了干凈。”

這是兩個女孩冒險的故事，為了去救一只像女兒一樣的老虎，沒有男主角。“男人通常更容易幫女人，比如他看上了你，他覺得你吸引他，他會幫你。但我這次就拍女性互助的故事，一個女性看到另外一個女性的困境，想到自己，然后大家一起去任性一把，這次就是想突破一下，但其實依然在講失去，我覺得它是一個有文藝靈魂的電影，現在我們發行也沒法給它歸類。最近電影要上映，但是我接受的采訪很少，拒絕了很多，因為我覺得到現在這樣的階段，用作品說話就可以了。”這也解釋了一開始她為什么不愿意聊電影，因為不希望用簡單的語言將自己的作品“大而化之”地就給概括了。

那些黑暗的東西來源于她骨子里一直存在的痛感。“因為我自己的家庭里有很多處理不了的情感，我媽媽已經去世，我跟她的關系一直就是那種想遠離、心里又很愛她、又不想成為她那樣的女人，這么一個矛盾的狀態，一生都在遠遠近近的過程里。這個電影里有很多好人跟壞人感同身受的地方，其實他們是一體兩面。人和樹一樣，越向往陽光，它的根就越要扎向黑暗的大地，你要穿透內心的很多東西，才可以看到真相。沒有明暗的對比，全都是亮的，那就什么也看不見。其實你在陽光下的影子也是黑色的。”

但骨子里的痛感從來沒有給她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主要是我帶寬太寬了。比如父母不幸福的家庭里，孩子比較沒安全感對吧？我一個朋友說他特別怕倒立，因為沒有安全感，他的家庭跟我有點像，也是從小父母離婚。但我從小因為練武術，特別喜歡倒立，所以我是特別不會給自己找安全感的一個人，大家覺得很穩定的電視臺的工作，我辭職，又辭職，到央視還在辭職，然后去做完全是未知的冒險。拍《陽光劫匪》也是在冒險。”

她覺得，自己這一生其實都在不停地冒險，在冒險中找到安全感。

“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不想留在家里被呵護，從小就想遠離原生家庭，因為家庭帶給我太多困惑，對我的成長可能也造成很大影響，所以遠離時才覺得有安全感。這就養成了我冒險的習慣，在冒險里得到樂趣。”

李玉

“越打壓，就長得越旺盛”

李玉至今未婚， 這是她選擇的另外一種“冒險”。

“剛開始做電影時有男記者問我：‘你為了電影都不結婚，好可憐啊！’他其實是好心。然后你發現很多人其實都是好心，包括建議我應該拍點主流的，發揮我的‘長項’。但我覺得要做自己的探索，當我有東西要表達、而且誰也攔不住的時候我才去拍，所以我拍的東西才會那么攔不住。”

無怪乎她的電影里，總有一股要往前撞上去的野性。她也曾被打壓、質疑，但越打壓就越讓她生長得更旺盛。她對自己想要的東西有顆執著的心。

“該悲傷的時候我就悲傷，可能我現在這年齡，四十幾歲還在叛逆，但我就覺得要叛逆著，有些東西放不下，我就多背一會兒怎么了，我也不覺得太沉。老天不斷在給你答卷，我背著這些疑問走一會兒行不行？要是什么都悟透了，我就不拍電影了。其實不是你必須按什么方式和規矩去修行才叫修行。可能有不同的方式，但有一點就是你必須要善良。”

她出生在山東，卻從未被嚴苛的性別規勸改變。雖然從小渴望離開家，但內在依舊受到了母親深刻的影響。

“我要感謝我媽媽，她是個要強的女人，她覺得你可以走出家庭去做你喜歡的事，她很支持一個女孩子有出息。我十幾歲的時候她就跟我說，第一你要有出息，要讓你自己發光發熱，把你的才華、本事施展出來。第二就是花自己的錢。所以我自己能給自己帶來安全感，自己的路自己做主，獨立性很強，獨立思考的能力也強，所以才會成為今天的我。”

李玉

“智慧是心靈的成長能力”

你怎么理解“智美女性”？

李玉：我挺喜歡把“智”放在前面的，我覺得女性的智慧其實是一個從心里發起的源泉和種子，當你真正建立起智慧，美麗自然會煥發出來，智慧的美也會造就你表面的美，你的外表會發生一些變化，包括你的舉止。

我一直強調心靈的成長能力，其實就是智慧的成長，當你成長時，會發現整個人的光彩是不一樣的。

這些年，在生活或者行業里能得到什么樣的人生智慧？

李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永遠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了為什么出發。就是初心，赤子之心，無論生活還是工作，我都要反問自己的內心。還有就是內心成長讓我越來越喜歡孤獨， 跟自己自處。因為看清自己是很難的。又比如我以前怕變老，但后來發現這個年齡應該有一點細紋，自然地呈現自己在這個年齡時的感覺，我覺得挺美的。但以前不行，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我的接受度又更加擴大，帶寬更寬了。

影視行業里女性越來越多了嗎？

李玉：非常多，可能大家真的越來越知道，這就是我想做的事，為什么要覺得這是個男性行業就不去做呢？我覺得現在女孩其實也不是說非得跟男孩比，就是她們越來越懂得讓自己的能力明顯展現出來，不用像以前那樣在各種條條框框之下藏著。其實女性的自我覺醒也挺重要的。

攝影：馮海 / 策劃執行：李貞 / 采訪撰稿：覃仙球 / 制片：申申 / 服裝造型：劉萌萌 / 妝發：李沅鎂 / 助理：吳奕 / 服裝助理：朵朵、里里、徐瀟雯、小王子、Ki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