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怡

她和她的故事曾被視為傳奇。但現在，她在做的，是成為一個具體的人。

晝與夜正做激烈的廝殺。

交戰的雙方咬嚙著、撕扯著、膠著著。圣馬可鐘樓上，鐘聲還未響起。不用被耳朵捕捉，時

間已在天空中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淌。

滂沱的戰場，留下朵朵鮮紅絢麗的云彩，驚心動魄地鋪滿了蒼穹。旭日一點點掙扎著，終是昂揚地蹦出了地平線，就信步閑庭起來，掛上晨間勝利的勛章。美啊，像神的吻痕。仰望天空的人們說。

6:35。威尼斯。她在威尼斯的晨間醒來，站在鏡前，試幾套衣裝，扎起高馬尾，又一次準備奔赴11天的約定。

章子怡

推開窗。水何澹澹，水何浩蕩。水接納了來處，又指向歸途。

歸途。戛納與威尼斯電影節。這都是她熟悉的水邊之城上，筑起的電影圣殿。

2000年，她就登上了戛納的舞臺。2006年以及之后，3次擔任評委。從影20年的2019年，在戛納，她成為大師班創辦以來最年輕的女性電影人。2024年，依舊是戛納。她帶著自己的作品，再次回到這座南法小城。

8月末，意大利威尼斯，她成為主競賽單元的唯一亞洲評審，回到了利多島，回到了電影宮。

歸途，熟悉表殼的安全感之外，還有片刻恍然和一點點生。她去過戛納很多次了。而威斯尼，在這次的評審工作前，她不那么熟悉。18年前的《夜宴》，初涉威尼斯，薄暮溫柔的時刻。入夜了，踏上電影宮的臺階，威尼斯電影節主席馬可·穆勒玩笑式地“歡迎皇后娘娘”，她開懷地展顏。18年過去了，再踏上紅毯，白晝耀眼，白晝如昨，白晝更新。

章子怡

歸途與前路，是生命的循環，也是成長的推進。她說。在反思中，自我豐富。未知、不定的世界，像水城給人的感覺。威尼斯本身就是一座不確定的城。在不定中，人為主事，就生出些希望來。她想探索的，是新的可能。

81屆威尼斯電影節上，全世界的影人相聚。導演阿莫多瓦以《隔壁房間》捧起了金獅獎;74歲的《異形》“戰神”西格妮·韋佛，獲得了終身成就金獅獎;離婚后的安吉麗娜·朱莉，攜《瑪利亞》現身;妮可·基德曼以《小心肝兒》贏得最佳女主角獎，卻因為母親突然離世提前結束行程……電影內外，是鮮花著錦，也是悲歡離合。

后疫情時代，紅毯儀式大道至簡。她在微博中寫下，光影藝術的魅力，恰在于拉近人與人、心與心的距離。方寸屏幕，初心不改。紅毯一直鋪到了電影宮的里面，一端連接著熟悉的儀式，一端連接起浸入黑暗中的，光影與人心的交織。

9天，觀看評審21部作品。在紅毯上，她依舊是美麗優雅、氣場全開的電影人。她沒有忘記那些牽掛她的人，會特地又回來給叫著她名字的影迷簽名。去看各個影片的路途中，她衣裝簡潔，輕裝上陣，甚至還一時忘了戴帽子。她神色認真地看著每一部影片，細細地記著筆記，再提出自己的意見。

章子怡

做評委之外，她還和“大魔王”凱特·布蘭切特、威尼斯電影節主席伊莎貝爾·于佩爾促膝長談。無論何時，與充滿生命力量的女性相見，她都會感受到一種溫度。她們依舊優雅、自信、風采卓然。開幕式那天，她和凱特都帶著自己的孩子。凱特訝異，你的孩子都快9歲了?聊聊各自將上映的作品，再相互祝福，幸福平安。

看起來平淡是嗎?

她有石破天驚的開場。《我的父親母親》之后，她是《臥虎藏龍》里過眼難忘的玉嬌龍。2003年，她是第一個登上《時尚芭莎》的內地明星。一顆磅礴升騰的新星閃耀在封面之上。此前此后，無數經典的角色，無數不同的獎項，被全世界注視、記錄與嘉獎。至《一代宗師》，憑借宮二，她一舉奪得12座影后桂冠，成為華語影史上首個大滿貫紀錄保持者。

傳奇或凡俗?恩寵或失意?在經年的歲月里，談論她的聲音此起彼伏。在經年的歲月里，撕扯她的和光耀她的力量，此消彼長。未曾被摧毀，砂礫磨礪出光滑璀璨的珍珠，她被視為了一種傳奇。在經年的歲月里，潮水般的議論聲漸漸地落下去了。潮水澎湃而有規律地拍打著岸邊的巖石。

貢多拉搖搖晃晃，在風的推搡之下。看，她回到了威尼斯，微笑著，在紅毯上、在紅毯外。以為她大殺四方的歸途，聽到的卻是經歷人間世事后，情感真切的語句。再看她過往時被談論的野心勃勃的臉，不過是來時路上意氣風發、生機勃勃的笑顏。

 章子怡

時間是如何定義人的欲望叫生命力的?她不再如一張柔白清淺的紙，多的是一份時間的肌理與紋路，神情始終篤定，堅守在電影這片沃土上，一次次地等待著被她賦予生命力的角色綻放。

天地無言、蒼穹如蓋，籠罩著大氣層之下，忙碌的人類。人，以偉大、渺小、高尚、卑末、充盈、虛妄的心，指揮著軀體，交談或沉默，步履匆忙或神色悠然。她經過他們和她們。她也經過了自己。

她和她的身影在鏡中相見。鏡中是另一個自己。經歷過山海、愛、幸福、荊棘，明晰了前路。

她發了幾個VLOG。

間或露出醒醒和弟弟。她的兩個寶貝。毛茸茸的，童言稚語的。

她曾經懷抱著注視著小嬰兒的醒醒，眼帶柔光。她坐在家里的地板上插花，素顏，赤著腳。她和孩子一起玩氣球。她帶著孩子打疫苗……是一個柔軟的母親。這一回，她則來到了威尼斯。和孩子一起拍攝美美的照片，坐公交車去買菜，再和工作人員一起下廚……她的工作縫隙，被孩子們充實著。她也充實著他們眼睛里的媽媽。

章子怡

在家里，在田間菜園，和孩子們體驗溫煦的時光。也享受電影節，享受工作，和醒醒興高采烈地唱著歌，牽著裙角上樓梯。推一下秋千，弟弟笑著飛蕩起來。9月1日開學，學校老師告訴她，孩子是蹦蹦跳跳走進校園的:她的快樂，也感染了孩子。月圓人圓的中秋，她也和孩子們一起度過。

有些年，她和最優秀的導演碰撞，通過自我極致逼迫壓榨，激發最驚人的能量;有些年，熱愛家庭和孩子的她，也獲得了她的所想，那是她緩下腳步愛寵自我的方式。此刻，她愛著自己，用新的節奏感。她的隱忍之力，也在等一個自如之境，一擊而出。

再過些年，孩子們即將成為小小的少女、小小的少男。看著他們快樂的身影，她會不會想到自己，11歲，在舞蹈學院，因為身體僵硬被說缺乏天賦，每天熄燈后又苦練到深夜。青春正盛時拍《臥虎藏龍》，打戲拍著拍著，指甲被削去一塊，血還淋漓，她將手插入雪中，凍麻了，好，再來!

章子怡

照亮自己的那束光不滅，或許黑暗中的同行者便有機會看到更遠的地方。再幾個月前，她這么寫道。

她喜歡活著這個詞。活著，生命的熱烈。活著，生命的力量。

威尼斯的夜幕即將降臨。幾天后，她將要寫下:“粼粼碧波里蕩漾起一抹淡淡的橙，寧靜淡泊的力量為水城披上了神秘面紗……”11天漫長又短暫，作別時會難舍。

而此刻，鐘樓的鐘聲終于敲響。玉嬌龍、商琴琴、宮二、小六;她在婚姻中曾扮演過的角色;她在兩個孩子的身邊所扮演的角色……伴隨漫天璀璨，似紛至沓來，傾囊相助。所有的角色，所有的過往，在某個時刻終會疊加。疊加著，成為她的翼。

章子怡

如《臥虎藏龍》的玉嬌龍，縱身一躍，寬袍展袖，你以為她將如輕葉隕落深山，后來看后來想卻是另一番境地:她伸開了自己的翼。不再是被高閣束縛的閨秀，不再是被訓導的逆徒，不再是被相惜者勸說認命的對手，不再是被宗師試圖收編的戀影，甚至不再是野性相投的愛人。翼裝飛行。她只是要成為她自己。成為，一個具體的人。

什么傳奇，什么江湖，什么塵俗，什么愛恨，俱往矣。

她說，過往不念，當下不雜，未來不懼。

章子怡

四問章子怡:

在短視頻盛行和注意力被切割成碎片的當下，和世界各地同樣珍愛電影的人相聚，是否也有了一重不同的心境?

章子怡：電影是光影藝術，它的表達方式需要時間的沉淀和空間的鋪展，當我們想要體驗更為豐富的情感層次和藝術創新時，光影藝術能帶給我們那種難以替代的深刻共鳴。來自世界各地熱愛電影的人相聚在一起，共享電影帶來的思考、感動，共同探討電影本身以及電影以外的話題，是非常有意義的。

章子怡

這幾年，不僅你的人生有變化，電影的世界在大千世界中也面對很多變化。威尼斯電影節的11天，你在老朋友和新面孔中間，看到了怎樣的生命力?你喜歡他們的什么?

章子怡：我相信在這個多元而復雜的世界中，每個人都無法避免地經歷著各自的喜怒哀樂。這些情緒的波動既是人生的常態，也是理解自我、接納自己，改變自己的契機。擁有積極樂觀的心態，在面臨挑戰和困難時，有可能更容易看到問題的另外一面，尋找解決方案，樂觀會讓我們少走彎路。

章子怡

你一直是以自我實力打破規則的人。只要你足夠強大，規則是自己書寫的。在當下，在未來，你是否也更加堅定了這一點?

章子怡：在當今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打破常規”不僅是一種理念，更是一種必備的能力，在各個行業中的佼佼者無不在實踐中證明了這一點:他們敢于挑戰傳統思維，超越行業界限，創造了屬于自己的成功路徑。

打破常規不僅僅是對傳統的質疑，更是對自我潛能的深挖。當我們有足夠的實力和信心時，就能夠主動制定規則，定義自我。真正的強者，從來不會被外界的標準所限制，而是通過不斷挑戰，推動自我和行業的創新與發展。

章子怡

你是否覺得，電影也是人生的投射，讓很多人看到、感受到、共鳴到輾轉突圍的內心?在順風和逆境中，有什么東西是閃閃發光的?

章子怡：我們內心的堅持與信念是我們在人生旅途中最寶貴的財富。它會永遠閃閃發光。無論在什么樣的環境中，這些無形的力量都在不斷驅使人們前進。在順風的時刻，這種堅持和信念就像閃耀的燈塔，照亮了前方的道路，引導人們走得更遠。而在逆境中，這種堅韌和決心更是如同一顆璀璨的明珠，無論環境多么艱難，都能照亮內心的希望，讓人們有勇氣面對一切困難。

監制：衛甜 / 攝影：Reto Schmid / 編輯、造型：刁季涵 / 采訪、文字：孫三好 / 化妝：楊彥妃 / 發型：劉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