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彥祖

大概是在四十歲那年，吳彥祖發現自己的青春沒有了。

“二零一四年，我經歷了生與死——我女兒Raven出生，好開心，一個新生命，但是同一年，我媽媽走了。兩年后，我爸爸也走了，我沒有了父母。

從那一刻開始發覺，我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家庭里面最大的男人。你即刻就會感覺到轉變。一件件失去連起來，讓我想起青春。我媽媽走了，就是代表我的青春完成了。”

之后吳彥祖的世界，核心不再是自己，而是家庭。如此十年過去，吳彥祖來到了五十歲的人生階段。

吳彥祖

男人五十，通常會是一個承上啟下的敘事模式。但在吳彥祖表達出來的感受里，有一些微妙的不同。

在大部分事情上，他秉持著個體思維，不會把自己放在一個工業的接班位置，講述美國亞裔演員楊紫瓊和關繼威的經歷時，會強調他們是不同的故事。

但唯獨在家庭觀念上，他是如此典型而傳統，他會明確地把自己擺在一個華人移民家庭的第二代位置上，清楚這一代人需要完成什么、可以突破什么。

“自由，多了一些。”吳彥祖說，有些來自肉身，有些則是精神的放松。

吳彥祖

這一年，他開了短視頻賬號，玩梗，騎三輪車，帶網友看他在劇組吃了什么盒飯。社交平臺對他的作用是讓他有話想說的時候，可以表達出來。

他相信人們不想看到他有什么很好的生活方式，或是去到了什么漂亮的地方，他只想表達自己看世界的角度。

吳彥祖的五十歲，一個男人的中場時刻。

吳彥祖

八年后，吳彥祖再度回到中國香港片場，他發現朋友們都有了變化。當年二十幾歲的人，現在三十多歲了，狀態差了很遠，反而是現在已經五六十歲的人，卻年輕了不少。

“人在二十多歲到三四十歲時，會很搏命去做事，不睡覺，但是到了四五十歲，會回過頭看重自己的身體，吃得好些，睡得好些。”

吳彥祖成為了劇組里資歷最深的那一撥演員，承擔起了帶新人的責任。

中國香港電影沒有給過他們一個中間的位置，斷層是客觀存在的事實。當年叛逆的謝霆鋒，也成為了中國香港電影的“老人”——陳木勝走了，謝霆鋒不知道如何去搭建一個舒適的環境，于是他在自己的新片里首次擔任動作導演，他的接班，像是支撐自己的肉身倒下了之后的一些“不得已而為之”。

“霆鋒說的是對的，但是他現在做的事情，與陳木勝做的完全是兩回事，只不過，霆鋒是以陳木勝導演為一個動力去做。”

吳彥祖

吳彥祖說，他的上一部電影是2016年的《沖天火》，它成為了傳奇導演林嶺東的最后一部長片。“但這是他的故事，我不需要接他的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很多年前，吳彥祖曾經搭檔馮德倫，在中國香港開設經紀公司和制作公司，但吳彥祖發現自己在這方面并不是很擅長，五年后，他放棄了。

那一時期，他和幾個朋友組成了一個男子團體Alive，出過歌，拿了獎，最后證實是為了拍一部紀錄片《四大天王》，記錄這個男子團體在流行樂壇的見聞與經歷，內容辛辣諷刺。

“那時候還年輕，才二三十歲。我是聽獨立音樂長大的，那些很流行的東西，我很不喜歡，所以就想拿這件事出來開玩笑，現在五十歲了，就沒有什么興趣了，而且這個世界越來越沒有什么改變，越來越多這樣的事，所以我沒有什么可以再講的了，如果繼續拍這樣的戲，一定是要有我想表達的東西才會做。”

吳彥祖的時間越來越難分配給演戲。“我不是一個很需要開工的人，疫情之后，我更想跟家人在一起，所以我要離開這個家庭，是很大的決定。這件事要很值得，我要很享受，所以要求一定會高很多。以前一年拍五六部戲，現在一年最多兩部。”

“女兒現在十一歲，是很關鍵的年齡，現在她還很依賴我，但是再過多一兩年就該開始不理我啦，所以呢，我不想在這段關鍵時間，離開她太長時間。”

吳彥祖

從去年開始，吳彥祖到中國內地出演了陳思誠執導的電影《解密》，又在加拿大拍攝了《前任殺神》。

今年，吳彥祖回到中國香港，完成了梁樂民導演作品《寒戰1994》與《寒戰1995》的拍攝。

經歷過很多不同的風格，中國香港始終是吳彥祖最熟悉的地方。

“港產片的風格，就是‘快靚正’。我們用最高效的方法去拿到效果，不會浪費時間和金錢，做不到那個效果，就不會向那個方向。

但是美國呢，想要這樣的效果，可能會拿很多錢、很多時間去那個方向尋找。所以我們可能要等久一些，轉個機位，你可能就要休息一個小時。中國香港拍戲，轉個機位，十分鐘就搞定。”

中國香港的節奏讓吳彥祖更加舒適。演員進入了狀態，就想保持在里面。而拍了停，停了拍，像運動員那樣休息了之后再熱身出賽，是很難的。

吳彥祖

中國內地片場，有一點接近美國，又有點像中國香港。不同的是，內地片場總是有很多人在現場，可能中國香港一個人可以做的事情，內地有五個人做。

吳彥祖說，拍《解密》的時候，整個劇組很大，有很多人，“有時很有幫助，有時又未必”。

“陳思誠很清楚他要什么，畫面上是怎樣，他已經設計好了，安排好了一個時間，讓你參加進去。我總覺得這是他的風格，因為他是顧著畫面。

梁樂民是比較傳統一些的，他會有想法，但是他也會看演員有什么火花可以給他，他會比較兩種，然后決定怎樣拍。”

“如果你在美國拍很大的電影或者電視劇，不是導演一個人決定的，是一班人決定，有時候我會覺得藝術不應該是一個人決定的。”

吳彥祖

“陳思誠找我拍《解密》的時候，對我說，你的角色，就是給金珍一些溫暖。”吳彥祖覺得這部戲分為兩個部分，講一個天才的人生，前半部分是對家庭的愛，后半部分是對國家的愛。

“我那一部分是家庭的愛，我很理解，我用了十年時間照顧我的父母、我的女兒，所以我一看到劇本，就很明白這個角色的作用。”

媽媽去世之后，吳彥祖就搬回了美國，照顧爸爸。

每星期有三四天，吳彥祖會帶著女兒去見爸爸。三個人一起散步。后來父親坐了輪椅，這個習慣依舊沒有改變。

吳彥祖

“如果可以，我好想我的女兒和我老爸有回憶。”吳彥祖說，他的爺爺在他七歲的時候去世了，關于爺爺的記憶很少很少，但他腦海里，卻有和爺爺玩遙控車、和爺爺散步的畫面。

在一個華人家庭的移民故事里，吳彥祖的父母已經完成了第一代人的敘事，他們帶著幾百美元到了美國，有了家庭，有份工，供孩子讀大學，又成功做到退休。

“一個夢想如愿了，但是，他們好像沒有怎么享受生活，就算他們賺到了錢，他們也都很省錢，又不敢花在自己身上。所以現在我就想找一些平衡，你又要勤奮，又要享受你擁有的東西。”

“我已經辛苦過二十年，過去十年又在照顧家里人，現在就想享受生活。”

吳彥祖希望女兒Raven的故事更輕松。“她是第三代了，她不需要經歷那個辛苦的階段，我會給足夠的空間，讓她找到自己，找到令她開心的事情。”

吳彥祖喜歡帶女兒去博物館看畫，聽她說說最喜歡哪一幅。每個星期五，父女倆會一起看一部電影，他傾向選擇自己成長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戲。

吳彥祖

他曾經試過給女兒看自己演的美劇《西游ABC》，但看了一集，感覺太暴力就沒有繼續給她看了。

每隔一段時間，吳彥祖會消失兩三天，他去賽車了。

“玩賽車就是我的‘出逃時刻’，真真正正的我自己的空間，去個兩三天，回來了之后繼續做一個爸爸，早上起床煮早餐給我女兒，送她上學，下午就接女兒放學，送她去學巴西柔術，做爸爸要做的事情，賽車是唯一一個我自己的空間。”

這個家庭的女主人、吳彥祖的太太Lisa的“出逃時刻”是騎馬，她每天早上六點鐘出門，下午一點鐘回到家里，有時還會參加比賽。

“這個很重要，大家天天黏在一起就會成天吵架，有很多問題會出來。”

吳彥祖

吳彥祖不覺得賽車是一種中年危機的信號：“第一我一向都喜歡車，喜歡開快車；第二因為我爸爸是老年癡呆癥走的。我發覺他六十歲退休之后，就沒有其他的愛好了，每天都是很早起來之后看報紙，吃早餐，上街走走，然后就回來了，又睡一會兒。每天都是一樣的，所以腦子會退化。人的大腦要繼續有活動，才會有神經可塑性，我覺得我爸爸為什么會有老年癡呆癥，就是因為他沒有了挑戰。”

除了賽車，吳彥祖最近開了一間品牌設計公司，叫Zuhaus，名字致敬德國設計理念包豪斯（Bauhaus）。

吳彥祖以前是讀建筑設計的，創立Zuhaus是想做生意嗎？倒也不是，他只是想做創意。

“電影很好玩，但是這么多年，我都玩過很多了，一個演員是很被動的，你沒法控制效果，電影的素質是導演控制的，票房也不是你決定的。設計是我自己的愛好，也可以控制。”

這間公司開在上海，因為吳彥祖的爺爺曾在上海開公司，吳彥祖的爸爸媽媽都是在上海出生，所以吳彥祖決定回上海開公司，“這件事對我很有意義”。

吳彥祖

在過去的一則訪談里，吳彥祖曾說，他曾經受困于“樣子”。

“那段時間感覺到很討厭，每一次做訪問，每一次見人，都是講你怎么看這件事，所以會覺得很累，成天要面對這個問題。”

“因為我不是這樣看這個世界的，我不是天天看著鏡子的，所以我不會想著‘我是靚仔，我是一個男神’這樣出來見人的嘛，我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尤其是這十年又住在美國，我完全是過著一個平凡人的生活，沒有人認識我，那種生活之下，我不會想這樣的事情。”

前幾年，疫情期間，吳彥祖拍了一張照片，被很多人說不修邊幅。吳彥祖說，當時他把手機擺在車內很低的位置，當然會拍出跟平時不同的樣子，他知道并不是最帥氣的樣子，但他還是照發上網了。

“到了這個年紀，這些事情變得不重要了，就是人們說你好話壞話，都不理，因為我最在意的人，就是我的老婆和我的女兒，其他的我都不在意。” 

吳彥祖

吳彥祖也會關注自己的身體，但并不是因為自戀。他會在意肚腩。“這件事是關乎我的健康，我不想有肚腩，不是因為想好看。我有時見到自己多了一些白頭發，但這是正常的，人生就是這樣的嘛。”

“講真的，放在五十歲的人里面，我又不是很差的。而且在美國，他們問我多少歲，我說五十歲，他們都完全不信的。”

平凡人的生活，使他免于被“神”化的困擾，擁有了更多的自由。

而在公眾形象方面，吳彥祖從來不吝惜于參與公共事務。2008年，他就曾前往汶川為災民修房子。

這些年他以公眾人物的力量，推動公共議題，在舊金山灣區做義工，為受傷的華人發聲。

過去一年，他持續在社交媒體發言，批評“亞裔芭比”形象太過刻板印象，他強調那不是生氣，而是一種好笑，過去幾十年，他都面臨著這樣的刻板印象，為什么人們依然沒有改變？

吳彥祖

后來，他為洛杉磯被推倒去世的亞裔老人發聲：“為什么美國的媒體不講這件事呢？你們幫黑人，可為什么亞洲人你們就不幫呢？所以我們要講出來。”

即便有人跟吳彥祖說，作為藝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也不理會。

他認為社交媒體是他怎樣看這個世界的平臺，而且他認為：“我們這份工是靠人家幫我成功的，不是只靠我的能力，不是說我很勤奮就可以，如果沒有人買票入場看電影，我都不會有今天。社會給了我這么多，我也要回饋社會一些責任，很簡單的事情。”

吳彥祖出生的時候，巨星李小龍已經去世了。后來，吳彥祖讀大學的時候，美國有一部亞裔主演的電影叫《喜福會》，而在之后長達二十多年的歲月里，美國一直沒有亞裔制作進入主流。直到近年《摘金奇緣》的突然成功，才帶給了亞洲人更多機會。

“以前可能全年只有一兩部戲會給一個亞洲人的角色，現在就不會去計算，這個角色可以開放給亞洲人、黑人、南美洲人去試，就多了些機會。”

在這個故事里，楊紫瓊帶來的改變是巨大的，她很早期就去拍了“007系列”，西方主流世界接受了她。那部《摘金奇緣》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也來自于楊紫瓊的影響力。

吳彥祖

吳彥祖和女兒Raven一起看了第95屆奧斯卡頒獎典禮直播。楊紫瓊憑借《瞬息全宇宙》捧起影后獎座，開場白是“Forall the little boys and girls who look like me watching tonight”，Raven一聽到就說：“她是不是在說我啊？”

“我覺得現在這樣做，是給下一代希望。”吳彥祖說。

這次拍攝的尾聲，吳彥祖走下船艙，沿著出口，外面就是香港最熱鬧的尖沙咀碼頭。他穿著復古的大衣，戴著闊檐的帽子，背后是天星小輪的入口，人們茫然地看著這一切，手放在閘機上，隨時準備進場。

香港便是這樣，人們行色匆匆。

“我現在沒有很偉大的念頭，就是想享受各個過程，看看過程有沒有給到我一些東西，我會好好珍惜那一刻，去吸收。”這是吳彥祖當下的人生哲學。

攝影：陳漫 / 策劃：葛海晨 / 編輯：Timmy / 采訪&撰文：魯雪婷 / 化妝：Puipuifc / 發型：Alex Leung @Salon Nova / 形象：BK / 外聯制片：Blu Production / 執行制片：Agnes Chan / 美術：陶琬 / 統籌：段雨 / 編輯助理：丁溪 / 服裝助理：Abby、貓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