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燈不常出門，白天家里陪著他的是一只“小太陽”鸚鵡，黑燈叫它“小雞”。

小雞性格淡淡的，不親人，不太愛叫。剛開始養的時候，黑燈和老婆試過給它剪羽，這樣不傷害它，又能讓它別飛太高，站在人的手上、肩膀上養著。可小雞總是縮著翅膀，顯出很緊張的樣子。有的鸚鵡愿意貼著人，愿意探索世界，小雞不同，它喜歡安安靜靜地站在窗簾桿上欣賞黑燈寫作。于是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剪羽，小雞就在家里自由飛翔了。

黑燈喜歡和小雞現在的關系，很清爽，彼此有需要，但又不粘著對方。小雞偶爾會飛下來蹭蹭他、啄啄他，向他表達愛意，冬天的時候更多，因為他身上暖和。他每天睡前要向小雞道晚安，小雞很聰明，你不說去睡覺了，它會擔心你要拋棄它。

小雞本來叫“kimoji”，日語的“心情”，因為它叫聲有時候像雞，就取了諧音叫“小雞”。小雞不會學人說話，黑燈一度為此有點惋惜，不過某天他在家里復盤自己的表演時，播到一個很炸的段落，身后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笑聲，給黑燈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又播了一段，確認是小雞笑的。自那以后他就覺得不說話也是個好處了，冷不防來一句，真能嚇得人靈魂出竅。

不過小雞的笑聲漸漸成了一種意外之喜，它好像那種最捧場的脫口秀觀眾，別人一笑，它就跟著笑。黑燈回放自己演出的時候家里總是洋溢著一種贊美的氛圍。

黑燈

養鸚鵡是因為黑燈喜歡聰明的寵物，想和寵物交流。再之前，他曾經養過一條邊牧，后來卻因為接連攻擊了鄰居，不得以被送給了遠郊的朋友。它走之后，黑燈漸漸發現，自己人生中最灰暗的日子，是在它的陪伴下度過的。

“濃人”就像珠簾，外面的風吹過來，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淡人”就像紗窗，風雨穿過不為所動、沒有聲響。養邊牧的那些日子里，黑燈還不能算是個淡人。

那正是他的視力急劇下降的時期。他無法接受這種毀滅性的變化，對未來充滿了恐懼。每天都有新的東西看不見，他只能強裝鎮定。逐漸，他學會了活用工具，需要看得細致的地方，就用智能手機拍下來，放大再放大；工作的場景，就用為視力障礙群體提供的放大鏡和讀屏軟件。但工作還是太難。他拿著僅剩的積蓄裸辭，去了一趟西藏，報了心理咨詢師的課程，又開始報名開放麥，宣傳自己患的罕見病“青少年黃斑變性”，希望能被更多人關注，讓藥企加緊研發特效藥。

這些經歷后來被他寫到脫口秀里，本沒有想著賺錢的事，最終卻拯救了他的生活。

或許這些經歷是黑燈由“濃”變“淡”的原因。我們為人生做出許多努力，最終會有回報，但回報常出現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后來的黑燈，游走在上海巨型廣告燈牌閃耀的街口，頂著爆炸頭，挺晚了還戴一副茶色墨鏡，面無表情，大步流星蹬上一輛單車，趕往另一個閃耀的街口。很酷，輕車熟路，出現在一個以時尚和上海為主題的電影里，也毫不違和。

上海是一座很“濃”的城市，喧嘩的街道，擾攘的人群，富足的生活。很不幸，這種濃烈的生活是以強光的形式展現的，而強光就是黑燈的眼睛最怕的東西之一。受到強光照射，黑燈本就模糊的邊緣視野會完全黑掉。

黑燈

在上海，最能證明人類熱愛自然、返璞歸真的地方——市民公園里——黑燈看見身旁閃過巨大的綠色光柱，晃得他眼冒金星，視野一片漆黑。他好奇什么東西值得如此鄭重對待，摸過去發現，一圈綠光射燈簇擁著、展示著的——是一顆樹。

坐地鐵不難，難在從正確的地鐵出口出去。因為標注著出口數字的指示牌看不見，完全被一旁的廣告燈箱遮蔽了。廣告燈箱懷著多么正當的理由啊，它要存在，它要賺錢，它要吸引你的注意力，即使它這么努力，更多人不還是看向了不發光的出口指示牌嗎？黑燈掏出手機，對著指示牌大致的方位，把感光度指示條使勁向下拉，拍一張照，放大。這樣就能看見了。

更“濃”的地方，是商場里。大家不必掩飾對錢的沖動。黑燈跑完一天的演出，和老婆一起逛逛商場，換上了顏色最深的墨鏡。服裝店、奶茶店、玩具店、各自閃耀著，讓他眼睛難受。而最亮的那家店雪白勝過太陽，老婆告訴他，是賣化妝品的。

雪白的強光顯出我們氣色好，試妝時那美和健康的印象，催著我們再多付一點錢。

走到一家店里，黑燈終于放松下來，燈光和音樂柔和舒適，沒有急躁的導購催人消費。這地方好像真的在意他的心情，好像對他的錢包沒有那么虎視眈眈。他問老婆，這是賣什么的。

老婆說這是賣奢侈品的。他倆坐了一會趕緊走了。

濃烈的上海，閃耀的上海，充滿欲望的上海。黑燈覺得有趣，但他不會像別人那樣生活。當年說脫口秀是因為不想上班，所有他現在也不簽公司。他不規劃行程，哪里有演出就飛，下一場去哪取決于機票價格。

黑燈

名望與地位，對于黑燈來說，沒有心靈的舒適重要。對于視力，他也有了比以前更松弛的看法。他還是關注著青少年黃斑變性藥物的研發，但也覺得，治病并不非得靠藥。他興高采烈地談到腦機接口：“芯片連到大腦上，直接刺激視區，這就是永久性的解決方案。到時候，我也許能看見鳥和昆蟲眼里的世界。據說小龍蝦能分辨出幾萬種紅色，那么以后，盲人也可能是視力最好的人。”

有一個小問題，就是我們家在村里，所以其實不是找錯單元樓了。他就是剛跑到家門口，就被對面的路對面的看了，覺得是條流浪狗呢，就給它拴住了

黑燈送走的那只邊牧，在朋友家的廠房里住了幾個月，某天門沒鎖緊，它跨越了幾十公里一路跑回家，卻在即將到家的時候，被對面鄰居發現，以為是條流浪狗栓了起來。幸好，黑燈發現了一身泥濘、疲憊不堪的它，趕緊把它接回去，洗澡梳毛，吃了幾頓大餐。但它最終還是得走，它的眼神里有不理解，它太聰明，能理解人類的心疼和不舍，卻沒法理解人類社會的種種規則。那是黑燈極其難受的時刻，在用盡全力的追逐也無法成功的時候，放下也是一種明智的選擇。

故事講到這里的時候，小雞已經回籠子睡了。拍了一上午的照片，它好累，沒有撲騰，也沒叫。黑燈把它籠子周圍的蓋布蓋嚴。總會有新的緣分，總會有新的生活，讓痛苦從身體中穿過，愉快地探索新一天，這就是淡人夢想中的生活。

出品：王鋒、王旭 / 策劃、監制：邵白白 / 采訪、撰文：Applebright / 攝影：巴馨迪（Dix Studio） / 燈光：張超（Dix Studio） / 攝影助理：夏祥云（Dix Studio） / 造型：Orch Leong 奧日其愣 / 造型助理：Asang 桑澤正、Yuu 于、Zora Zhao 趙絨 / 化妝&發型：FEIYI造型師經紀管理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