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書:讓世界聽見她的聲音

    女書起源于中國湖南省南部永州的江永縣西北瀟水流域,用于書寫江永城關方言。因為舊時代女人不能接受教育和識字,這里的女性用這種只屬于自己的文字來歌唱,記錄自己的生平和故事。

    女書:讓世界聽見她的聲音

    白金色藝術概念高定禮服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如花如夢”

    1959年,湖南省博物館藏的《江永縣解放十周年志》里發現記錄了一種新的文字,這種纖細瘦長的斜體文字被叫作女書,是目前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女書起源于中國湖南省南部永州的江永縣西北瀟水流域,用于書寫江永城關方言。因為舊時代女人不能接受教育和識字,這里的女性用這種只屬于自己的文字來歌唱,記錄自己的生平和故事。

    當西方女性為選舉權奔走吶喊時,在中國南方一個偏遠鄉村的角落,一群女性創造了一種專為女性使用的文字。從尚未被世人發現時起,它已經代表著一代女性自我表達、自我訴說的需要。江永的女性們用灶臺上的鍋底灰制作成墨水,寫下自己的生命。今天當女性終于擁有和男性一樣閱讀、寫作、受教育的機會時,我們仍然能夠通過女書的文字,感受到那種穿越時間、流淌在女性身上的自由與力量。

    趙麗明

    博士,清華大學教授。師從張舜徽、陸宗達,研究《說文解字》。教學研究領域涉及中國語言學史、漢語史、文字學、語言學、歷史學、人類學、民族學、婦女學等。曾獲教育部、北京市、清華大學社科優秀成果獎、優秀教材獎等。國家重大社科基金項目“中國西南地區瀕危文字的搶救、整理與研究”首席專家,主持“清華大學中國西南地區瀕危文化研究中心”。曾兼中國民族古文字研究副會長,中國訓詁學會常務理事,中國社會語言學理事、中國女書研究專業委員會主任等。已出版著作30余部(包括合作)。研究女書40年,編著有《中國女書集成》《中國女書合集》《女書用字比較》《女書與女書文化》等,以及《中國西南瀕危文字圖錄》《神奇的刺青一一西雙版納文身調查》《中國西南瀕危文字文獻叢書》等,成功研制《女書國際編碼》及《水書國際編碼》等。

    吳子珺

    跨媒介藝術家、女書文化傳播者、北京電影學院碩士。吳子珺女士作為新時代文化“他者”將中西方的文化融合進行創新表達,將中國文化和民族大美在全球范圍內傳播,是一位具有東方女性氣韻和美學精神的青年跨媒介藝術家。作品圍繞傳奇女書,跨越千年的女性精神符號,以東方女性主義視角彰顯和禮贊了新時代女性力量,鼓勵女性衷于內心,勇敢表達,自恰新生。她的個人秀展在23SS和24SS倫敦時裝周受邀呈現,在不同文化背景熏陶下,將高級定制禮服作為文化承載和藝術表達,將時裝設計、數字藝術、架上藝術進行沉浸式光影秀展的全面呈現,采用虛實相生的演繹形式和戲劇的敘事結構,橫跨現實與虛擬場域的方向,實現虛實共生的藝術生態打造。2024年最新秀展《傳奇女書·何為女》亮相時裝周上引起全球女性共鳴,同年受邀參與跨越百年女性藝術家群展《柔軟的共生》,展示跨越百年女性力量的貫穿、融合和新生,《美了千年》中國傳世名畫數字藝術展唯一受邀當代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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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如花如夢”

    男人在桌上寫,女人在膝上寫

    如果翻開長達五卷的《中國女書合集》,你會在封面上看到主編“趙麗明”三個字。這位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如今已逾花甲之年,但翻閱所有和女書相關的資料,她仍然是一個繞不開的名字。

    趙麗明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女書”兩個字的那天。上世紀80年代,還在讀博士的趙麗明正在研讀甲骨文課。查閱甲骨文資料時,她發現了一種和甲骨文有相似之處的語言——女書。這種文字呈長菱形,字體秀麗娟細,整體呈斜體,和傳統的方塊漢字不完全相同但仍有形似之處,因為字體細長,所以也被稱為“長腳蚊”或“蚊形字”。

    雖然如今流傳下來的女書文字多為毛筆寫就,但女書原本是一種硬筆書法。在趙麗明看來,它的書法風格和甲骨文頗為相似。女書文字是否能填補甲骨文研究早期的空白之處?抱著對這個問題的疑問,她曾試圖把女書作為自己博士論文的選題。

    即使在今天,人們對女書的了解仍然只是滄海一粟。40年前,趙麗明能找到的研究資料屈指可數。最早記載了女書的地方志是民國20年石印的《湖南各縣調查筆記》。“在花山這樣一個地方,每年5月的時候,當地婦女拿著扇子高唱,扇上的字像蒙古文的字一樣,大家都不懂。”趙麗明讀到的這種文字就是女書。更明確的記載是1959年的《江永縣解放十周年志》,在“婦女文字”一章里,趙麗明找到了叫做“女書”的一節,收錄了最早的女書作品。

    “這是第一次出現在縣志里的,再往前有沒有記載,我們不知道。”女書的起源成了趙麗明研究的起點。1985年,趙麗明開始前往湖南江永做女書的田野調查。每年寒暑假,加上五一、十一假期,平均一年要去三次江永,從事女書研究的40年里,她一共去了幾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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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如花如夢”

    一開始趙麗明背著一個書包就去了。縣里開車把她送到鄉政府,她就沿著瀟水的兩岸一個村一個村地走。“你們這兒有沒有女書?”到一個地方,她就挨家挨戶地問一次。有的人家從柴火堆里扒拉一會兒,抖出來一張殘紙問她,“是這個嗎?”

    殘破的手紙、撕毀的斷篇、只剩下一張皮的本子,趙麗明所看到的女書是這樣被記錄和流傳下來的。用來寫作女書的紙張五花八門,因為什么都可以成為女性表達和記錄的材料:扇子上、紙片上、手紙上、裝訂成的冊子上,甚至在勞作時打到手上編織的花帶和女紅里,成為一種圖案和紋樣。用來寫女書的筆最早是棍子筆,趙麗明伸出手比劃出一個長度:“把木頭或者竹子削成一根小木頭棍,蘸著廚房里的鍋底灰來寫?!?/p>

    筆是棍子筆,墨是鍋底灰,“這就是女書的文房四寶”,趙麗明說。同一時代,男性讀書、識字的方式在廳堂之內,去學堂上學,在書房寫字,文房四寶是規整的筆墨紙硯。而女性閱讀、寫作女書的方式則是在除了廳堂之外的所有地方。趙麗明曾經去拜訪最后一位還會寫作女書的老人。她們坐著聊天,老人的面前就有一張吃飯的八仙桌。趙麗明請她幫忙用女書給清華大學題一個字,把紙張放在八仙桌上。老人擺了擺手,不愿在桌上寫。

    “那是男人寫的地方,”她說,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把紙放在自己膝頭,用筆寫下清華大學的女書文字,“男人在桌上寫,女人在膝蓋上寫?!?/p>

    老人叫陽煥宜,是能認識、閱讀、歌唱、創作女書作品的最后一位傳人。趙麗明是在一次田野尋訪中找到的陽煥宜。去到江永,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仍然活著的、使用女書的人。還沒到村里,坐在去村子里的班車上她就開始挨個兒問車上的乘客:你們是哪兒的人?你們那兒有女書嗎?跟著她們一起下車,趙麗明還會在村子里趕集。碰到一個婦女,問是哪里來的,她告訴趙麗明,從河淵來。河淵在哪?在銅山嶺。有沒有女書?“知道啊,我們那兒還有會唱的?!壁w麗明就這樣跟著她跑去了銅山嶺,找到了住在山里的陽煥宜。

    在湖南各個村子里走訪找人時,趙麗明幾乎沒有研究經費,只有一個月25元的津貼。80年代的田野調查,20元買飯票,還剩下5元錢,每天晚上去住兩毛錢、五毛錢的招待所,口袋里揣上100元錢就能往大山里去待上一兩個月。調查到中途沒錢了,趙麗明只好給老師發電報,請老師寄一點錢來。

    幾十年里,趙麗明就這樣一個村一個村地走了下來,走哪住哪,背著一個雙肩包把南嶺的五個山嶺走完了三個。海拔兩千多米的大山她翻了過去,走的地方和當年紅軍長征時走的都一樣。紅軍走在兩省交界處夾縫里的山谷,趙麗明和他們一樣,翻過一個接一個的之字形山路。目的只有一個,追尋女書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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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為什么他可以?

    長久以來,學術界關于女書的研究中,女書的誕生和起源一直是一個難點。

    趙麗明把女書比作“草本植物”,因為它就像一株植物一茬一茬隨著人的逝去而消亡,人死書亡。女性去世時,她用女書記錄下的文稿就會和主人一起埋入土中。1991年6月,臨近期末,趙麗明一連收到女書老人義年華用女書寫的兩封信,“趙老師快來救救我!”原來她的哮喘病發作了。趕緊給她買了哮喘藥。但郵局擔心藥有氣壓爆炸,沒讓把藥寄出。那天上午趙麗明在學??纪暝?,下午就坐火車去了江永。剛到村子里,“一只腳還沒落地呢,婦聯主任告訴我,老人家前天去世了,昨天已經下葬了?!壁w麗明晚了兩天。

    老人的親友和當地朋友告訴趙麗明,臨走前,義年華老人的枕頭邊上就放著一堆自己的女書手稿,都是她喜歡的、要唱的。留給子女后代的每個人一件,一把扇子或一本書,其余大部分女書作品都會和她一起離開,“跟她一起帶走?!辈皇欠贌?,而是在泥土中長眠時,也要放在她的枕邊。正因如此,女書文稿的發現增加了很大困難,研究者們很難追溯到確切的起源和時代。被掩埋的手稿難以挖掘,即使挖掘出來也因為紙張特性往往潮濕腐爛,難以辨認。

    為了找到女書的起源,趙麗明從江永一路走到湘西和鳳凰。在鳳凰趕集的時候,趙麗明還看到許多苗族婦女身上有和女書文字相似的圖案。衣服、花帶、被子上都很常見,女性們把這些紋案繡進日常生活用品里,趙麗明在集市上看到一位女性背后背著背簍,背帶上的圖案遠看很像女書,于是一路跟著人家跑。人家賣東西,她就守在旁邊。人家背累了,她就跟人家換著背。

    那種紋樣像田字格,也想井字格里繡出的文字,一些簡單的文字和女書語言中的個別文字似乎也能對應上。但經過長期的實地調研,趙麗明最終發現這些少數民族地區的圖案仍然只是一個個孤立的符號,而不像江永地區的女書,已經形成了成熟的、能夠記錄語言的一套系統文字。因而,即使女書文化中的風俗習慣和一些少數民族相似,但它是漢字的一種變形。女書是借源漢字而創造的音節表音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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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更重要的區別在于,女書文化背后傳遞的是一種和少數民族男女情愛截然不同的女性價值觀。

    女書傳人何艷新所住的大山里,山的另一邊就是瑤族村民,比何艷新大二歲的舅舅就會唱瑤族的山歌。這些山歌大多是情歌,贊美熱烈的男女情愛,歌頌少年人的愛情和思念。趙麗明發現,同樣是唱歌,女書唱曲的內容和瑤族山歌風格迥異。女書很少單純歌頌愛情,更多的是自我表達:講述自己的生活,傾訴自己的痛苦。在江永婦女吟唱的女書中,女性——而非愛情本身——成為歌頌和表達的主體,女書是為了幫助女性說出她們不被聽到的聲音,不被關注的痛苦。

    和人們設想的不同,女書往往是先會唱,再會寫。在趙麗明看來,這和女書專為女性使用的特點息息相關。男性學習漢字是坐在學堂里研究,而江永的女性則是一邊勞作,一邊唱歌堂。

    趙麗明每次走在村子里,道路兩旁是潺潺流動的水溝,水道中間有一條石板路,兩岸是像徽派建筑一樣的民居。她就走在兩米寬的石板路上,路兩旁的人家里,婦女們就坐在門檻邊做活兒和吃飯。還有一些地方的房子是天井式的,上面露天,下面有一方水塘。水塘也就三米見方,女人們就圍坐在這里,彼此之間挨得很近,一邊做活兒、洗衣、做女紅,一邊唱著女書的歌堂。

    “訴苦”,趙麗明這樣總結女書最普遍的內容。江永女性們通過女書來傾訴自己生活中的苦悶和不如意:疾病,衰老,親人的離去,被迫改嫁......女書所記錄的就是每一個平凡女性充滿苦難的一生。在不被正史記錄的角落,史官的毛筆不會寫下她們的故事,于是她們創造自己的語言,在只有女性會注意的地方一代代傳唱只屬于自己的故事。

    女書是了不起的,趙麗明一直這么認為。如果問女書為什么在這里誕生,“可以列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很多個理由,”但對趙麗明來說,最重要的是,“因為她沒有權利上學,她不能讀書?!边@不僅是學者們的結論,更是使用女書的女性們強烈的自主意識。她們在女書作品里大聲喊出上天的不公:為什么我弟弟可以上學,我不能上學?

    這種自我意識的誕生反映出江永女性強烈的主體性,而這恰恰是最珍貴的?!皼]人給她啟發,沒人給她做思想宣傳,婦女解放,”趙麗明說,“沒人告訴她什么叫‘新女性’,但她自己實踐了出來。”在江永,女書背后蘊含的是一種樸素、天然的女性意識,它的誕生和生活的苦難自然結合在一起。當一個女性對自己的生活有所體悟,有所反思,有所不滿,她就一定會產生對世界的困惑:弟弟可以“頂爺名”,傳宗接代,出門上學,為什么自己能做的只有嫁人?于是,“她”從男性故事中被書寫的配角,變成自己故事里的主人公。她不再停留在江永風景如畫的方塘和水邊,洗衣,做飯,而是會在群山之間行走,對著天邊的云彩高唱自己的故事。

    見證這一切的載體就是女書。當一個女性睜開自己的雙眼,發出自己的聲音,女書就誕生了。一開始只有語言,女書歌唱的內容就是每一個江永女性的自傳,我是誰,來自哪里,做什么事,經歷了什么?!懊總€人都有自傳,而且不只一個版本,”趙麗明介紹,“有的同一個人用女書寫了幾個版本的自傳?!币驗橐贿叧?,女性們就在一邊修正,一邊反思,同時經歷更真實的生活,又在自己生活的基礎上創造出新的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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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這是一種只在女性之間流傳的書寫和表達。但它絕不是一種秘密文字,恰恰相反,“女書是一種陽光文化,”趙麗明強調,“堂堂正正地在那里唱,唯恐天下不知道有我的存在。”與其說女書是女性不愿意讓外界了解自己的故事,不如說是她們極度希望自己的故事被人聽見,但世界并未投注給她們目光。女書的歌堂在女性勞作時共同歌唱,當這些歌曲被用文字記錄下來,女書文字也并不禁止男性閱讀。和我們想象的不同,女書并不特意“傳男不傳女”,女性們希望自己的故事和痛苦能夠被更多人聽見。

    但它仍然成為一種僅在女性之間使用的語言?!耙驗槟腥瞬恍肌?,趙麗明解釋。女書文化也向男性開放,但男性已經有自己熟練掌握的語言文字系統——官方的,通用的漢字,相比之下,傾訴女性苦難的女書文字則被掩藏在他們的陰影之下。

    對江永女性來說,女書不僅是她們向內自我探索的方式,也是向外和世界建立連接的橋梁。她們寫下的女書文字不僅記錄自己的故事,趙麗明在女書手稿中發現了許多古詩和長篇故事,孟姜女、祝英臺......一篇長達七千九百多字,她們這樣學習自己不被允許學到的東西。當男性在學堂里閱讀經史子集時,她們在山間和田野里完成了對自我的再教育。

    這是一種旺盛的女性生命力。在瀟水兩岸,山嶺之間,江永女性靠一種天然樸素的自尊和自信,在被世界忽視的角落創造出自己的文化奇跡。一千多年前,詩人柳宗元被貶謫江永,這里不是蠻荒之地,而是教化之鄉。在江永的山水天地間,留下姓名的是柳宗元和周敦頤,沒有留下姓名的女性們則通過女書,在歷史上刻下屬于自己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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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女性情誼,跨越千年

    在江永,每個女性都會唱女書,但不是每個人都會寫女書。會寫女書需要有識字的靈氣,“一個村也就那么一兩個人”,有時候一個會寫的也沒有,遇到要寫的時候,就從離得不遠的隔壁村子請別的女性來寫。

    學習女書的過程本身也成為女書文化的一部分,它和女書的誕生一樣自然。“一定要先唱,這很重要。會唱了,然后認識了一個字,后面一下就都懂了。都唱下來就都認識了。”趙麗明發現,女書的學習和傳授更多是一種女性之間的互娛互樂,互教互學。一起唱歌,一起做活兒,在彼此幫助之中,你知道的慢慢就傳授給了我。

    一個常見的誤解是,女書傳女不傳男。實際上,女書學習向男性開放,也有極少數男性會來學習。但大多數情況下,受女書傳遞的文本內容影響,仍然是女性之間在進行互相的傾訴和傳遞。另一個誤解是,女書通常在母女之間傳承,由媽媽傳給女兒?!芭畷苌偾闆r下是媽媽傳女兒,”趙麗明指出,“通常都是隔代傳,外婆傳給孫女,奶奶傳給孫女?!北澈蟮脑蛞埠团詫嶋H的生活處境有關,承擔“媽媽”角色的女性通常要負擔家庭里大部分的家務勞動和日?;钣?,“太辛苦了,沒有時間”。中年女性承擔一個家庭中最繁重的工作,所以沒有時間進行傾訴和表達。每一代新學女書的少女都是跟隨自己的外婆、奶奶或嬸嬸學習,三代女性的生活和情感通過女書深深地連接到一起,是一種家族代際的傳承,也是女性生命經驗的延續。

    正因如此,女書代表的不僅是一種文字,更是一種女性與女性之間互相連接、互相交融的情誼與文化。在永州地區的十來個縣鄉里,都流行著“結老同”文化,江永也不例外。年輕的同齡女孩們會彼此結交成為老同,成為能夠推心置腹的結交姐妹,常常四姊妹、七姊妹,也有三姊妹、五姊妹、六姊妹。并且這種關系比較松散,并沒有舉行什么儀式。是一種模擬親屬關系的亞社交群體。并且男性之間也有老同、老庚的習俗。

    當心中的感受被看見、被理解,女書就在不同的女性個體之間締結出一種珍貴的連接。在現代社會的今天,女書的實際使用功能雖然已經逐漸淡化,但女書文化背后的女性情誼和相互理解仍然作用在當代女性生活的方方面面。

    藝術家吳子珺一直將女性表達作為自己藝術創作的核心。談到女性的藝術創作時,刻板印象總會將其與柔美、色彩、情緒等關鍵詞聯系起來。吳子珺不滿足在外在形式上尋求女性之美,她更希望在作品中找到一個結構性的精神內核。2023年,她在研究來自東方的女性思潮,通過對傳統文化的研究,在文字中發現了女書。同時觀察到在社交媒體上,女孩們在分享女書的書法作品和相關文化作品,她被這種優美且悠揚的文字和貫穿千年仍舊熠熠生輝的女性精神氣質吸引了。

    吳子珺深入研究了女書相關的文獻和資料,通過自己的師兄和老師認識了趙麗明。那時她正在為2024年的倫敦時裝周做準備。吳子珺想設計出的,是能夠傳遞出女性自尊、自信、自愛的狀態,又能讓所有看到它的女性產生情感上的共鳴和連接,具有時代溫度的作品。

    她的個人秀展圍繞“傳奇女書·何為女”主題展開創作。在主題的指引下,她創作了系統性的當代作品,藝術畫作、高級禮服和XR作品共生的作品。“服飾美,能夠賦予女性著衣時感知美和表達美,自信展現內心的情感和情緒,可演繹、可傳播、可交流”吳子珺選擇堅持以禮服作為她的創作表達和承載。

    “傳奇女書·如花如夢”禮服是一件白金色系的禮服裙,裙擺處是自由鋪灑的中式水墨,白色面料蕩開一圈圈波紋,液態金屬的質地在燈光下反射出波光粼粼的細閃。吳子珺輕輕掀起裙擺的薄紗,露出裙身上用黑色皮革刻出的女書文字。一左一右兩條半月形的弧線畫出一個優美又鋒利的圖案,這就是女書中的“女”字。

    女書:讓世界聽見她的聲音

    白金色藝術概念高定禮服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如花如夢”

    設計這件作品時,吳子珺改了五六版設計草稿。一開始她想用“愛”這個字作為裙身上最大的標志。愛是所有人類情感和生命力的本源,是人和人得以聯結、心和心得以共鳴的關鍵點。但什么是愛?不同人對愛的理解是否真的完全一樣?能否達到一種普遍的連接?吳子珺向趙麗明請教,在女書文化中,真正重要的仍然是它的名字和誕生所反映的那個字——女。

    “麗明老師建議我,國際舞臺彰顯大氣,不妨將愛就換成‘女’本身,簡明?!眳亲蝇B仍清楚記得那一天。她讀到,歷史長河中第一批書寫女書的女性被稱為“君子女”,而她的名字正好是倒過來,“吳子珺”。這像一種冥冥中的力量和指引,她決定把“愛”字換成女書的“女”。

    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距離時裝周開幕只剩下不到一個月,換一個字意味著禮服整體設計上都需要重新調整。吳子珺在禮服的上半身增加了一道金色的紋樣,從遠處看,只是一條豎直的金色線條,走近看才會發現,那是一句用女書文字寫成的詩句: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吳子珺用這些在歷史長河中淬煉浸潤的詩篇,重新織造出屬于女性的當代表達。“傳奇女書·何為女”的另一件禮服作品“靜夜思”則指向女性內心深處的自我探索。黑色的面料勾勒出流暢優雅的線條,女書文字的繡花圖案閃現出銀色的光芒,如同萬古長夜中的一抹星光。黑色的深沉如同女性一直以來的角色,沉默、寧靜,隱于歷史的背景深處。但銀色如燕尾一般的女書從黑色的土壤上破土而出,勾勒出她們在沉默中爆發出的生命力。這是每個女性內心深處的風暴,無聲但勢不可擋。

    2月,她將這兩套高定作品帶去了倫敦時裝周。在幾十個不同國家的觀眾面前,女書第一次以一種現代形式重新出現在聚光燈下。吳子珺發現,每個來自不同國家、不同種族的女性都會被雙半月形狀的“女”字的圖案深深吸引?!半m然很多人看不懂這個字,但它,其實是一種通識符號,易于產生共鳴”。就像不同語言的人開口說的第一個詞都是“mama”一樣,“女”字也會激發一種近乎本能的共情和連接。女書的女字呈一種雙半月的優美形狀,弧形代表著一種生命力,月牙的尖角又反映出圓融背后獨特的鋒芒和力量感。

    回國后,這件高定禮服開始在回顧展覽上展出。展覽過程中,總有不同身份、不同年齡的女性駐足在它身前?!澳呐轮挥形宸昼姇r間,”吳子珺看著自己的作品說,“哪怕只是在這里站一小會兒,我也希望這個作品能幫助看到它的女性,包括家人(丈夫和孩子)朋友重新內觀和思考,女性,應該如何多元化的看待自己?應該如何跟身邊的家人朋友、跟自己共處?!焙芏嗯越Y伴前來觀看,女書背后的女性情誼和情感連接在這一刻實現了跨越千年,空間和時間上的重生。

    趙麗明把現在稱為“后女書時代”。“我覺得這個詞剛剛好,后女書時代,也是后女性時代”吳子珺說,“我們也需要去探討,女書在現代為什么會被越來越多的女性去認同?”從最開始的傳唱到文字的普及,從記錄自己的傳記傾訴自己的痛苦,到現代的公眾發聲,女書已經不僅是一種語言系統,更是一種文化載體,承載的是女性之間獨有的情感連接,是跨越千年,當代自信自尊的表達和呈現。吳子珺帶著自己的傳奇女書作品去時裝周/藝術展等更多女性生態活動,她看到很多女性在它面前流下眼淚,觸及她們心靈的是一種古老又現代的生命體驗?!斑@就是女書仍然存在的意義,”吳子珺同樣被這種文化打動,在創作與欣賞的互動中,作為女性的她也和其他女性連接在一起。“這是一種強大的內核和精神共鳴”,這種共鳴的名字叫做:傳奇女書·生而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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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何為女?

    為什么選擇“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這句詩用女書寫下,繡在禮服最顯眼的地方?

    對吳子珺來說,《念奴嬌·赤壁懷古》有一種胸懷天下的大義,是一種人生的坦蕩和內心的豁達。對一個女性來說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僅僅僅有柔和、綿軟,而是找到自我內心的力量,自洽、自然地生長。

    當女書脫下傳統文化的外衣,在現代社會重獲新生時,它不僅在情感上連接著一代代女性的生命經驗,也煥發出新的生機和活力,帶領現代女性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力量和堅定。吳子珺給自己的禮服裙加上了立領的設計和類似西裝的墊肩。在肩膀旁,她用中式建筑磚瓦的形狀做出像翅膀一樣的造型,讓禮服呈現出一種昂揚向上的姿態。背后的花紗又增添了柔軟的質感,“剛柔并濟,”吳子珺這樣理解女性的力量感,“當代女性是溫柔與力量并存的?!?/p>

    在她看來,這件名為“傳奇女書·如花如夢”脫胎于女書精神的禮服,代表的是女性的“日面”,向陽而生的一面和女性的“月面”守護內心烏托邦的一面。裙擺弧線形散開,但裙身卻像一把利刃,劈開前方的海浪和山脊,“有一種披荊斬棘的力量”,吳子珺說。在它剛被創造出來時,女書傳遞的是女性自我覺醒、自我探索的渴望,而在經歷漫長歲月之后,女書文化在當下社會則代表一種新的女性力量。它從女性內心深處生發而出,在堅韌的土壤上孕育出新的生命。女性從這里脫胎、成長,走向更廣闊的世界,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

    在過去,江永的婦女們用女書創造屬于自己的話語權。她們傾訴自己不被聽見的苦難,記錄自己不被看見的一生。而現在,當女性可以上學、讀書、識字,她們仍然在女書文化中尋求一種現代的力量感,發揚和創造新的屬于女性的語言。她們擁有的不再只是苦難,也是更為豐富的精神世界。她們想要,想闖,想創造,而“何為女”三個字則將一代代女性的聲音涵容其中。

    女書文化不再僅僅局限于女書本身?!拔蚁嘈胚@個時代的話還有很多跟女書精神內核契合的女性,她其實是美的創作者,美的傳播者,美的連接者。”吳子珺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傳遞出女性的美,一種富有力量和生命力的美,“就像’結老同’的文化一樣,現在我們一樣能感受到女性之間的生命連接,我們息息相關。”

    女書:讓世界聽見她的聲音

    黑銀色藝術概念高定禮服

    吳子珺作品“傳奇女書·何為女”之“靜夜思”

    四十年前,趙麗明第一次在江永見到一個個使用女書的女性。每年假期她從北京往返江永,風雨無阻,終于讓越來越多人了解女書的存在和背后的文化價值。為了解決女書的字數問題,弄清女書文字到底數量有多少,趙麗明和清華的學生們一下課就開始一個一個數。按照大小信封,先按26個字母排列,把不同的字符往里放,再一個一個推導。清華中文系從01屆到03屆的學生們,“小姑娘們一道周末做完作業就來數”。她們就這樣一個個數出了女書最終的數量:算上字符,一共396個字。

    到今天,由369個字譜寫的女書文化已經不再僅僅停留在書寫和歌唱上。女書被女性創造,將女性連接,又激發她們在新的時代創造新的女性敘事。2011年上映的電影《雪花秘扇》中,李冰冰飾演的百合和全智賢飾演的雪花自幼一起生活在湖南的偏遠小鎮,結為老同,靠女書分享彼此的生活和心事。這種情誼超越傳統的親密關系,締結了一種更深層的、女性之間的愛與支持。

    在2019年的綜藝節目《這!就是原創》中,來自永州的歌手鄧見超和陳粒帶來全新的原創作品《女書》,重新賦予這種傳統藝術以新的生命力。女書甚至還被做成游戲,橙光游戲《閣樓上的倉頡》在劇情里書寫女書中女性們的勇敢、反抗、團結互助和自我肯定,鼓勵每一個女性玩家擦掉眼淚,持劍走向云端,刺破天去。這是女性在新時代的勇氣,勇于為自己發聲,勇于創造新的敘事,在不被認可的結構里,彼此鼓勵,自我肯定,書寫真正的女性力量。

    女書文化是否正在逐漸衰亡?趙麗明不這么認為。當女孩們得以進入學校,和男孩一樣接受教育、學習漢字時,女書的文字功能自然而然地從歷史舞臺中退場。但這并不意味著女書文化的倒退或消失,恰恰相反,受教育讓女性們得以向前邁出一大步,也讓她們能夠更好地發揚和傳承女書文化背后自立、自信、自我肯定的精神。

    女書是歷史的產物?!八皇呛阈?,不是行星,而是像彗星一樣閃過歷史的天空,”趙麗明比出一道向前的手勢,“留下一抹亮光,也完成了它的使命?!碑斿缧墙蹬R大地,女書不再完全停留在歷史中的模樣,而是和新時代的現實產生碰撞,留下新的印記。而在那時,就像它曾把所有女性緊緊聯系在一起一樣,我們仍然記得那樣情感震蕩的瞬間,那是我們終將了解“何為女”的瞬間。就像詩人馮至所寫下的那樣,在漫長的歲月里,狂風乍起,彗星出現。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編輯:蘑菇仙 / 攝影:左多寶 / 撰文:顏松 / 模特:陳如玉(龍騰精英) / 妝發:千年蝦 / 造型助理:ABG Studio / 美術:凱博士 / 編輯助理:Chels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