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這一次故事的講述者,是三位不尋常的女性。將她們連接起來的那件事,叫:紀錄片。她們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她們端起攝像機或者將端起攝像機的機會賦予他人。有了她們,諸多我們未曾有機會一一親眼所見、所經(jīng)的現(xiàn)實才能被記錄下來,留在時光里。于是我們決定,記錄她們的記錄,在這個過程里,我們也勢必將得到力量與啟發(fā)。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當現(xiàn)實的苦樂喜悲一波又一波襲來如潮水,我們沾濕了雙腳在岸邊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個需要我們?nèi)ブ鲃拥氐钟裁础⑾嘈攀裁础⒏冻鍪裁矗蟛拍艿玫叫腋Ec意義的世界。縹緲的虛構(gòu)之外,還有著更多的對真實的觀察與寫照,等著我們睜開眼睛去看,打開心去接受。

    這一次故事的講述者,是三位不尋常的女性。將她們連接起來的那件事,叫:紀錄片。她們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她們端起攝像機或者將端起攝像機的機會賦予他人。有了她們,諸多我們未曾有機會一一親眼所見、所經(jīng)的現(xiàn)實才能被記錄下來,留在時光里。于是我們決定,記錄她們的記錄,在這個過程里,我們也勢必將得到力量與啟發(fā)。

    陳玲珍 | 生而為人 不可枉費

    陳玲珍是 CNEX 視納華仁共同創(chuàng)辦人暨執(zhí)行長,奧斯卡紀錄片選片委員,中國美術(shù)學院影視與動畫藝術(shù)學院教授。她致力于發(fā)掘人才,支持和推廣中國紀錄片走向國際化。陳玲珍女士監(jiān)制和制作的電影和紀錄片達數(shù)十部,其中紀錄電影包括獲得威尼斯影展地平線最佳紀錄片的《1428》,金馬獎最佳紀錄片《音樂人生》《街舞狂潮》《大同》,榮獲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節(jié)新人單元評委會大獎《塑料王國》,獲得FIRST 青年影展最佳紀錄片的《棒!少年》。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陳玲珍

    叩問

    一場將近100 分鐘的放映結(jié)束,禮堂里的燈重新亮起,臺下有人舉手迫不及待告訴影片的主創(chuàng)們:“謝謝你們這部紀錄片,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家里的老人們,他們坐在那里不說話,但他們其實跟我們一樣充滿了回憶、愿望……”他說,回家之后,他會好好去關(guān)注自己祖輩們的內(nèi)心世界……

    這是很多年前,陳玲珍帶著紀錄片《不老騎士》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人民大學等學校做巡回校園放映的時候發(fā)生的事。她記得很深刻,那些孩子會用很長一串話來描繪自己平日里如何忽視了家中老人們的所想和價值,幸好現(xiàn)在他們意識到了,要做什么都還來得及。

    作為CNEX 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資深制片人,深耕華語紀錄片創(chuàng)作十余年,80 余部制作的紀錄片作品等身,陳玲珍回溯過往時,依舊會把這一幕視作珍貴的“回響”記在心頭。

    “那個學生講完,其他同學都給他鼓掌拍手,原來是大家都有類似的體會。對我來講,這些moment(時刻)都是做紀錄片帶來的(成就感)。”一次放映結(jié)束,哪怕一班學生里只有一個、幾個、十幾個學生可以被觸動到,繼而影響他們?nèi)プ龀鍪裁葱袆樱鸵呀?jīng)足夠了。

    “人生都是一點一點地積累的,你的世界觀跟價值觀,其實就是你看的書、你遇見的人、打動過你的藝術(shù)作品―不管是電影還是繪畫。”能通過一部紀錄片在年輕人心里植下一顆顆形成他們?nèi)烁衽c觀念的“種子”,便是其意義所在了。

    《不老騎士》是臺灣紀錄片導演華天灝在二十四五歲的年紀時的創(chuàng)作,跟拍記錄了10 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用10 余天時間用摩托車騎行環(huán)臺灣島的故事,這群加在一起超過2000 歲的老人,身負著時代和時間給予他們的傷痛、顛沛、榮辱與聚散,在這一趟“圓夢”的旅途中,讓人閱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強勇。作品拍攝創(chuàng)作于2008 年,是陳玲珍和她的伙伴們開始從商界轉(zhuǎn)投紀錄片行業(yè)的頭兩年。

    如今,陳玲珍和她所帶領(lǐng)的CNEX 團隊,已經(jīng)在紀錄片制作、創(chuàng)作、教育、傳播領(lǐng)域連續(xù)耕耘了十六年,鋪設和搭建了一個較為完備流暢的通路,同時也與數(shù)百名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一道,記錄下了過去近二十年來的當代世相圖譜。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陳玲珍

    “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是陳玲珍和同仁們在描述CNEX 的存在意義和使命時所選擇的,與其說這是一句口號,不如說是一則他們十多年來不斷的自我叩問。

    在陳玲珍參與制作的80 多部紀錄片里,我們可以看到她與伙伴們關(guān)注的社會場域之寬廣:《不老騎士》的主角是整整一代經(jīng)歷了遷徙、變化與失落的臺灣老人;《音樂人生》聚焦香港中上流社會對下一代教育問題的思忖和反省;《媽媽的村莊》記錄了村鎮(zhèn)婦女計劃生育現(xiàn)狀種種;《棒!少年》講述的是孤兒與城市邊緣人群的奮勇生存故事;《黃河尕謠》關(guān)注正在日漸流失但彌足珍貴的民間音樂與文化根脈;《“煉”愛》的主角是當下城中的單身男女們……

    待這一張張現(xiàn)實的圖景徐徐鋪展開來,觀者才會恍然意識到當中的齟齬與矛盾、傷痕與無奈……似與主事人所言的“給下一代太平盛世的備忘錄”的初衷間存在著什么吊詭的關(guān)聯(lián)。陳玲珍自解:“之所以會這樣設定我們的存在位置,就是因為我們覺得太平盛世還沒有來,有一天應該要來。”

    對世態(tài)與自我的觀察、反思,多年來一直繚繞在陳玲珍和她的同伴們心間——

    “大家都在很努力地賺錢,為了實現(xiàn)內(nèi)心的很多希望和夢想。那這個過程當中,可能我們有時候犧牲了環(huán)境、犧牲了自己的情感,甚至把自己的情懷都犧牲了,那這是值得的嗎?”

    “我們?nèi)绾卧诓粩嘧兓斨校€能夠安住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本真跟本質(zhì)?”

    “我們怎么樣去跟其他的同儕相處?我們怎么樣跟這個地球相處?”

    以上種種問題的答案,陳玲珍便是借由不斷尋找著新的社會議題、拍攝對象、和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們共同合作,來追尋的。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陳玲珍

    應變

    十余年間,接觸、交流、合作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數(shù)以百計,項目更是難以計數(shù),每一次,一個有可能合作的項目遞到手邊,陳玲珍都會提出要與創(chuàng)作者見個面。

    通常,談話一開頭的那個問題總是:“您為什么要拍這個片子?”聽完對方闡述,她的關(guān)心點則會落在對方的成長背景、價值觀等方面。當然也會有順序顛倒的時候,先認識的是創(chuàng)作者本人― “感覺這是一個會說故事、口袋里有故事的人”,然后才會詢問:“有沒有需要我們來協(xié)助做些什么?”

    “給錢是重要的,也不是最重要的。”相比于捋順一條可以輔佐創(chuàng)作者工作,同時對投入其中的資本負責的制作與傳播通路,陳玲珍更在意的是:“這個紀錄片拍攝的議題、可以傳播的廣度、它關(guān)注的人群和現(xiàn)實是否可以在拍攝完成后,得到有效的改進。”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之間互為映照、影響的循環(huán),是她作為一個獨立的紀錄片監(jiān)制、制作人最為關(guān)注的。

    陳玲珍關(guān)愛具體的人。

    記憶里,尚在念小學,不足10 歲的時候,父親就總會給陳玲珍買許多成套的偉人傳記讀,幼時的她性格內(nèi)向,閱讀就成了好伙伴。南丁格爾、居里夫人、花木蘭……在這些故人、奇人的生命細節(jié)里,陳玲珍被激勵和啟發(fā)。“原來最終我們都會去往同一個地方,但當你對你的這一生有期待的時候,就可能做出不同的事情,你可能會與眾不同吧……但與眾不同,是需要付出努力的。”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陳玲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約自己會在人生“見過山見過水也見過了人”之后選擇紀錄片制片人作為職業(yè)之一,也與她對“真實的人與命運”的探求和關(guān)懷息息相關(guān)。

    “一個人的成長背景,他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對他有打擊或者對他有幫助的,與他的追求……這些人怎么看世界,他在做的事情跟他所相信的事情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這些都是我感興趣的。”陳玲珍說。

    近兩年多來,因為疫情,陳玲珍和團隊主導策劃了許多年的CNEX 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CCDF :CNEX Chinese Doc Forum)不得不以線上與線下相結(jié)合的方式進行。

    “因為變化產(chǎn)生了一些限制,我們不能按照原定的方案做事情,但我們立刻就需要做出改變,去適應這個改變.這個‘改變’的行進中,我們遵循的指導原則就是:原來做這件事情的初始目的,我們不能夠去違背。”

    線上交流帶來的便利是省卻了差旅成本,并且可以在協(xié)調(diào)和克服好時差問題的前提下邀請更多的國際同仁一道切磋對話,但遺憾同時相伴:“很多前輩合作者都會說,很想念我們往年會議之后好吃的晚餐,想念餐后大家街頭散步、聊天、聽聽音樂、喝一杯的時光,那種人文的、大家面對面的狀態(tài),是線上沒辦法取代的……人終于還是感情的動物,需要那種相濡以沫的交流。”

    陳玲珍對“變化”的存在泰然處之:“世界上唯一不變的事情就是變化……這恰恰是人生當中我們應該去擁抱的。”

    多年來面對種種或緊急或重大的事態(tài)和抉擇,她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觀世之道:“做越多的事情越會意識到,我不光要把事情做成,而是要觀察在這當中對人的影響,這也不可以忽略。”―某種記錄的本質(zhì),大抵也在這樣的道理之間吧。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陳玲珍

    Q&A:

    在制作完成一部紀錄片的過程里,什么是最讓您有成就感的?

    陳玲珍:對我來講最重要的事情是這部片子探究的議題得到了社會的重視和大家的關(guān)注.不一定是所有人都認可某一種觀點,甚至討論都很可能是有正方也有反方的,但重要的是這個討論是否有益于整體的發(fā)展,甚至可以最終改變一些問題。這是其一。其二是,如果創(chuàng)作者在這個歷程當中,他個人和創(chuàng)作團隊也可以有進步和發(fā)展,我也認為是重要的。當一個片子做完之后,假如說導演對于這個他本來關(guān)注的問題有一個更全面的認識,而不光是他出發(fā)時候的認知,可以盡可能地從片面變成全面,從淺層變成深層,從偏激變成理解。

    在您合作過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里,觀察到男性跟女性有很大的差別嗎?女性有額外多的要去對抗的東西嗎?

    陳玲珍:性別的問題,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在公眾討論的語境里,這讓我也會常常反思,到底我們?yōu)槭裁窗炎约号勺屓思覜]有辦法平等地來跟我們對話和看待呢?我自己更多的反思都是,到底女人應該自我要求什么?做什么?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是,不要說,而要做。

    如果一些相似的項目擺在眼前,一個是男性創(chuàng)作者,一個是女性創(chuàng)作者,您會更偏向于女性嗎?

    陳玲珍:不會。不會說因為這是女孩子,所以我想要多給她機會,我不會,那個“電路圖”不是這樣。“電路圖”是:這是一個什么議題?這是關(guān)于什么的?先把議題搞清楚,接下來,作者是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時候,是男人或者女人對我來說沒有影響。

    但是有一種情況,我會很關(guān)注,就是為什么我們這次征案,女生這么少?我會看一批提案的人口分布,年齡、性別、地區(qū)等等。我會非常關(guān)注,不希望女性缺席。

    事實上很多男性創(chuàng)作者,他們關(guān)注的對象和議題恰恰就是女性的困境。

    陳玲珍:非常的多。所以不限定說女性作者一定關(guān)心女性議題,或者說男性作者不關(guān)心女性議題,完全不存在。他們關(guān)心的是人,這個“人”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這個才是非常健康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楊荔鈉 | 為了失卻的紀念

    楊荔鈉是中國獨立紀錄片代表人物,多次擔任國內(nèi)外電影節(jié)評審工作。曾任舞者和舞臺劇演員。主演賈樟柯電影《站臺》,代表作《老頭》(1999)是國內(nèi)首部DV 作品。劇情片女性三部曲《春夢》2013獲荷蘭鹿特丹影展“金老虎”提名、臺灣五十屆金馬獎最佳“女配角”提名以及全球多個影展展映。《春潮》2019入圍第22 屆上海國際電影節(jié)“金爵獎”、主競賽提名并獲得“最佳攝影”獎、第33 屆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和最佳導演提名。《春歌》更名《媽媽!》2022 制作完成。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楊荔鈉

    開始

    很多次,楊荔鈉都在夢里重新見到老宋―老宋是她1999 年的紀錄片處女作《老頭》里的主人公,已經(jīng)去世很多年了。

    第一次夢到,他站在陽光里,很暖。再一次夢到,他面目模糊。再往后,環(huán)境越來越黑,有一次“是在一個很黑的地下室里面,旁邊還有他的那輛手推小竹車,他的臉完全看不清楚,夢里我很清楚他是擔心我害怕”……楊荔鈉記得作家馬爾克斯在小說《百年孤獨》里有一句話:“人在地獄里也會老。”“因此我知道,他雖然死了,但也是在變老。”楊荔鈉記得,夢里的老人幾乎每一次對她說的話都是一樣的,他說:“你快離開這兒吧,這兒不需要你來,快走吧。”她追問:“那你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什么?”沒有得到過答復。

    每年的重陽節(jié)、盂蘭盆節(jié),還有春節(jié),楊荔鈉都習慣了給這些老朋友包幾個餃子。

    那是她20 多歲的時候選擇結(jié)識的一群人和由此開啟的一段生命―是創(chuàng)作的生命,也是作為一個單純的“人”的生命。悠哉哉閑逛到北京天壇公園,見到坐在墻根的一群老人,扎堆在聊天。這幅畫面隔著20余年的光景回望,楊荔鈉依舊覺得“美得像一幅畫”。

    那時候她尚且不知道“衰老”為何物,不知道“離別”和“失去”已經(jīng)緊緊逼在這群人身后。她就是本能地想要記錄下這些鮮活可愛的生命,而這些人竟也慷慨地向她打開了身前的那扇門。這個近乎“懵懂”的姑娘于是用一臺手持的攝影機,獨立完成了整部紀錄片的拍攝。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楊荔鈉

    那時候她不能用理性的語言編織出自己這么做的原因,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直到其中一位拍攝對象吳大爺?shù)囊痪錈o心的感慨:“你就拍吧,把我們這幫老頭兒都拍沒了,你就不拍了。”

    事后楊荔鈉歸納那段生命時坦陳:“我就是按照他的這句話,結(jié)束了我的工作。”楊荔鈉記錄下了他們?nèi)粘5拈e談、聚首、幽默和可愛,也記錄下了他們患病、疼痛、倒下、告別。

    與其說,是一次紀錄片的初創(chuàng)讓楊荔鈉改變了自己的職業(yè)軌跡,毋寧說她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對生命終極課題的自我開啟和教育。

    《老頭》后來讓楊荔鈉一舉拿下了包括日本、法國、德國在內(nèi)的多個電影節(jié)獎項。她以攝影機為眼睛、以獨立為姿態(tài)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歷程也由此開啟。她拍自己的母親、拍孤兒院的一群孩子、拍寺廟里的女人、拍家鄉(xiāng)東北在基層負責婦女兒童工作的各式各樣的“主任”……這些作品有些成為了中國當代獨立紀錄片里的代表作,有些封塵在舊光碟里,還有一些至今仍在拍攝和進行中。

    紀錄孤兒院孩子成長的《野草》到現(xiàn)在還在拍;她還想把停滯了幾年的《婦女主任》的拍攝重新拎起來―那里面有計劃生育主任、有婚姻登記站的主任、有婦女兒童的主任,還有家政中心的主任……如今20 年過去了,人事變動了,她們的生活改變了,就連政策都完全顛倒過來,但楊荔鈉知道,別人在其中經(jīng)歷的疼痛、糾結(jié)、忍耐,卻始終存在著。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楊荔鈉

    變動

    多年來拍攝主題和對象的變化,來自于楊荔鈉在生活里身份的延展。從一個女孩,變成一個妻子,再變成一個母親,是經(jīng)由這些成長,她才能對那一個身份群體面對的共同經(jīng)驗身有同感。

    年輕時她不解愁苦,本來是爛漫的年月卻把焦點駐足于老年人身上,是因為那時候她的目光純凈,也將老年人看作是如孩童般單純、幽默、良善。結(jié)果是在一次次的送別里,她初嘗了人世的苦哀和終將去往的同歸。

    如今她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見過了太多無奈滄海之后,未曾想到自己最新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拍攝對象竟又變幻回了一群“少女”。她拍攝了自己的女兒和一群同齡的女孩與馬的故事。

    “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人生走完了大半場,又開始回到一個拍攝《少女與馬》的狀態(tài)?”她坐在北京初夏暖烘烘的風里自問,未答先笑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每個生命階段都很美。我年輕的時候覺得老年人身上有美德、有善良、有嬰兒般的純真,現(xiàn)在也許因為我也慢慢老了,反而更喜歡鮮活的生命。”

    也因為拍攝《少女與馬》,她可以更加專注地觀察和意識到新世紀里成長起來的這一代身上蘊含著的開放、進步與希望。

    只是有一些好像“命定”的東西,卻并未因為題材的變化而逃離開楊荔鈉的鏡頭―從《老頭》,到后來同樣是老年題材的紀錄片《老安》,始終“有一塊灰色的布披在我身上,就是對死亡的恐懼與不得不一次次直面的殘酷。”到了《少女與馬》,她滿心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結(jié)果開機前,有一匹老馬死在我們面前”。

    既然命運如此安排,楊荔鈉便選擇睜著眼睛面對。

    “逃避不了,這東西無處不在,真的無處不在。”她后來釋然了,“就算我不拍紀錄片,身邊―無論遠近,還有會有人隨時消失。”她想起祖母離開的時候,“童年的燈光熄滅了”;又想起很久沒有回去的家鄉(xiāng)長春,“那個城市已經(jīng)陌生得對我來說像是一座空城”。失去,才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常事。

    因為對這件事的困惑永恒存在,于是也便有了繼續(xù)追尋下去的意義。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楊荔鈉

    今年,女兒即將考大學,楊荔鈉長出了一口氣,作為一個母親的養(yǎng)育之責似乎終于可以稍稍放下一些了。她跟女兒向來平等相待,甚至會將內(nèi)心的索求也對其和盤托出:“我就說,你考了大學趕快去尋找你的自由,未來我的時間是我自己的,我也要把過去的很多時光抓回來。”

    此前20 多年來,楊荔鈉一直在家庭和創(chuàng)作之間往來穿梭。

    除卻拍攝紀錄片,她還完成了三部自己的劇情長片的創(chuàng)作,它們便是―《春夢》《春潮》《春歌》。故事的主題和對象皆為女性,將一個女人會在人生不同階段遭遇的苦樂盡數(shù)投入其中。其中《春歌》后來改名為《媽媽!》,計劃在今年上映,她講述了一位年近九旬的母親與自己60 多歲的罹患阿爾茲海默癥的女兒的故事。

    劇情片和紀錄片是兩種創(chuàng)作周期和工作方式截然不同的事物,卻讓楊荔鈉在不斷往復游走的過程里自尋到了一份平衡。

    近幾年來,她保持著“每拍完一部劇情片就馬上回到一個紀錄片的拍攝中”的節(jié)奏。她將拍攝紀錄片當作是“養(yǎng)護精氣神兒”的過程。劇情片創(chuàng)作動輒團隊浩蕩,作為編劇、導演在當中需要消耗的經(jīng)歷是巨大的。于是拍攝紀錄片的過程就變成了一個人的沉靜與獨存,需要面對的事物可以相對不那么繁亂和嘈雜,她可以在對外部世界的關(guān)注中得到凝神與觸發(fā)。專注看著一個他者的時候,楊荔鈉會忘記時間。

    就在我們相見的前幾天,楊荔鈉剛剛確定了一個新的拍攝對象和故事―她跟楊荔鈉年紀相仿,楊荔鈉喊她“女孩”。

    “她在廣州,身處困境。”她們通了電話,楊荔鈉沒看到她的臉,“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跟她有一段歷程,要開始了。”

    “當這些信息采集到我的生活里的時候,我真的看不見別的。”楊荔鈉說著說著,紅了眼睛。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楊荔鈉

    Q&A:

    什么樣的時候你會重新回看自己的紀錄片?

    楊荔鈉:很多時候我在回看一個紀錄片作品的時候,不僅會看成片,常常還會看那些沒有用到的那些素材。一個作品的成片往往兩個小時,但素材有時候是上千倍的長度,那些素材里都是你走過的路,每一步腳印都在里面。這個是我認為紀錄片很迷人的地方。

    其實你的劇情片也不全都是“虛構(gòu)”的對嗎?

    楊荔鈉:可以這么說,有虛構(gòu),但肯定還是從生活里提煉了很多。我相信真實的生命的力量、生活的力量。大家如果問:你最感謝的是誰?那我想說:感謝生活。生活讓我知道所有的人生冷暖。

    你覺得你來到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楊荔鈉:這個問題我到現(xiàn)在也解答不了,我為什么來?其實我都沒有想明白。所以我會在片子里放置這個問題。電影其實解決不了那么多問題,但它會讓我們看到一個你完全不了解的世界。

    你在創(chuàng)作上的精神引領(lǐng)是什么?

    楊荔鈉:那就是我的拍攝對象。比如說我剛才提到的那個電話里的女孩子,我完全不認識她,只是打了個電話,她就引領(lǐng)著我想要去到她的世界了,然后我把他們的世界呈現(xiàn)給更多的觀眾,我們因此一次次了解不同的人生,提出問題。

    在你的觀察里,女性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的現(xiàn)狀是如何的?

    楊荔鈉:我最初做紀錄片的時候,都是獨立完成。我記得去日本NHK 拜訪放映,出字幕名單的時候他們問我: “導演是你,制片是你,聲音、剪輯都是你,是不是寫錯了?”我說,沒有,我們大部分就是這樣工作的。但是現(xiàn)在我看到很多紀錄片創(chuàng)投會上,越來越多的年輕女孩子加入到這個隊伍當中,而且她們都分工很明確,各盡其責,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好事情啊!

    孫虹 | 慢慢來 會比較快

    孫虹是紀錄片導演,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本科、研究生畢業(yè),博士研究生在讀。其導演的主要作品有:紀錄電影《大學》(2021)、《煙火人間》(2020)、《飛魚秀》(2014),媒體紀錄片《本草中華》(2017)、《本草中國》(2016),抗疫公益紀錄短片《手機里的武漢新年》(2020)等。相關(guān)作品曾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紀錄電影提名、中國紀錄片學院獎最佳創(chuàng)新紀錄片。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孫虹

    窄與寬

    接手紀錄片《大學》的導演工作時,孫虹已經(jīng)從母校清華大學畢業(yè)六年了。2012 年,在新聞與傳播學院完成了本科和碩士的學習、離開校園之后,她的第一份工作本來與自己的專業(yè)和紀錄片拍攝沒有任何關(guān)系。在那樣一個即將離開“象牙塔”并抉擇將以何種方式與社會鏈接的當口,孫虹選擇了回到家鄉(xiāng)上海―“從大眾”。她入職了一家國企做marketi ng(市場推廣)。“別人都去了這樣的地方,我似乎應該也一樣。”

    那時候她也想過,通過“校招”的渠道進入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影視媒體,簡歷投了、也經(jīng)歷了多次面試,終未入選― “當時女生還是挺不占優(yōu)勢的。”

    保守求穩(wěn)的結(jié)果卻是,她沒有辦法在職業(yè)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那種成就感―“每天都是一樣的。”

    工作本身是有價值的,但她自己的價值怎么在當中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和實現(xiàn)呢?是在這樣的躑躅和困局里,孫虹才意識到:“我還有更多空間和力氣,我應該做我真正擅長和熱愛的事情。”

    她回想起曾經(jīng)和同伴一起拍攝紀錄片時的那些日日夜夜。“每天接觸的都是新鮮的事物……遇到不同的人、跟不同的人聊天,一直都在擴展生命的寬度。”

    她開始在工作之余重新回到剪輯臺,把畢業(yè)前拍攝的記錄一檔電臺節(jié)目的作品《飛魚秀》完成了。在導師雷建軍的幫助下,2014 年,《飛魚秀》有機會在國內(nèi)幾個重要城市的院線上映。這給了孫虹一記鼓勵。“借著這個機會,我下定決心還是做回我的本行。”

    2018 年,一部以清華為記錄對象的紀錄片項目被提上日程,以期在三年后清華建校110 周年的時機公映。孫虹被選中作為導演之一全程參與創(chuàng)作。

    要下至少三年的創(chuàng)作周期打底,是導師雷建軍所堅持的。“越早開始,片子可能獲得的力量就越不一樣。”孫虹這樣理解導師對時間長度的需求,“紀錄片本身所包含的,就是時間的力量,我們要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周期里才能看到所記錄對象的變化。”

    《大學》由大一新生、新入職的教師、畢業(yè)生、耄耋老教授四位人物線索穿梭始終,在他們位于四個人生節(jié)點下的作為與選擇中,呈現(xiàn)了“大學”的存在要義與人在其中懷有的理想和發(fā)出的光亮。

    “人在每一個人生路口處的選擇,都將決定著你未來的樣子和你可能會給他人帶來的啟迪。”是帶著這樣的初心,孫虹和伙伴們開啟了《大學》的創(chuàng)作。

    長與短

    在《大學》的拍攝中,孫虹接觸較多的有三位主人公:大一新生嚴韞洲,旅美歸來入職清華大學的天文學學者蔡崢,八旬高齡依舊在三尺講臺上孜孜不倦教書育人的環(huán)境學院士、教授錢易(記者注:著名歷史學者錢穆之女)。

    好幾個畫面,在制作的過程中曾將孫虹深深觸動。

    在美國夏威夷一處山頂,蔡崢帶著紀錄片團隊爬到高坡處,指著不遠處一排龐然大物一般的望遠鏡介紹說:“你們看,這就是人類的觀天巨眼。”說罷他拿起手機,拍下那個場景。這句話讓孫虹一怔:“我從來沒有這么理解過望遠鏡,原來它們是望向宇宙的眼睛,人類真厲害,能把眼睛變得這么大,望向無盡的浩瀚的遠處……”那一瞬,她也更能理解了蔡崢為什么在國內(nèi)外奮力奔走,甚至不怕被人“懟”,還是要努力為中國爭取到制造屬于自己的超級天文望遠鏡。

    另一個冬日里,孫虹陪著錢易教授去一位已逾百歲的老師家里拜年。“最初聽到這件事我就很感動,原來一個人已經(jīng)成了院士,也還是要去給自己的老師拜年。這是一個傳承的傳統(tǒng)。”孫虹用攝像機記錄下了那次拜訪的全程。

    臨到要離開的時候,他們注意到老教授家里掛著一幅畫,提款處寫著“學生錢易贈”這五個字,令孫虹一陣陣地感懷:“就好像看到了她年輕的時候一樣……她曾經(jīng)也是一個學生、一個年輕人,她從自己的老師那里得到了那么多人生的知識、經(jīng)驗、教誨,然后一直到今天,她還在把這些東西教給現(xiàn)在的年輕人。所謂師道,就是這樣吧。”

    這五個字的特寫,也被攝像機牢牢拍下來了,留在了《大學》里。

    《大學》全片長度110 分鐘,卻仿佛可以一覽閱盡某種時光的濃縮,穿插的剪輯在四個人之間往來,忽而青蔥忽而又年邁。每個拍攝對象之間都互為映射,即使他們年齡相差很多,甚至可能從未在現(xiàn)實中謀面擦肩,但在這場耗時三年有余的影像記錄下,他們被安放在一起,讓觀者看到了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

    “有時候你確實會覺得,從一個新入學的小朋友到錢奶奶這個歲數(shù),時間好短,唰一下就過去了。這就是人生吧。”孫虹撥開了被風吹到面頰上的頭發(fā),在2022 年的初夏。

    她們在記錄 所以她們存在

    孫虹

    急與緩

    2022 年初春,孫虹誕下了自己的孩子。

    一個新手媽媽要面臨的新難題每天層出不窮,即使如此,她還是會在稍有余力的時候,用手邊可以抓到的影像設備,隨時記錄下寶寶的成長點滴和家庭生活的細碎光影。只是,她心里有一條清晰的邊界,何為私人影像記錄,何為要在公共場域內(nèi)供大眾觀看和傳播的記錄內(nèi)容。她并不為邊界的形狀和曲折而困擾。

    她認為一個職業(yè)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需要擁有這樣的辨別能力,當你要面對一個感興趣的選題開始思考和創(chuàng)作時,就要想清楚:“作品的觀眾是誰?會在什么樣的渠道和哪些方面和觀眾溝通?”這是一門無法全然與政治經(jīng)濟學原理脫鉤存在的創(chuàng)作門類,正如“個人”無法完全擺脫“世界”而孤立存在。

    孫虹另外一部廣為大眾所觀看和討論的紀錄片作品名為《手機里的武漢新年》。18 分鐘的影片由眾多2020 年初身在武漢的平民集體創(chuàng)作完成。就在我們見面的前一天,孫虹又把這部片子看了一遍。“心里好難受。”當時并未在事件重心的她,看到那些樂觀的細節(jié),還會為人們的幽默感逗笑,可在當下,她深深理解了其中堅韌的生命力與更多復雜的意味。

    “做紀錄片有時候跟做新聞記者有點像,你要面對的是現(xiàn)實,尤其是現(xiàn)實里的很多困境。也許真的身在其中,反而會舉不起攝像機……”孫虹不避諱談及自己的“脆弱”和“感性”。

    所幸,兩年前的那些畫面都被保留下來了,今時今日我們再回頭看,就像看一段歷史似的那么遙遠。

    《手機里的武漢新年》在剪輯階段,曾有人給孫虹出主意,勸她把片子剪短一點,說不定能在網(wǎng)上傳播得更廣。“因為他們說現(xiàn)在沒有人有耐心看完一個18 分鐘的片子。”也有人提議要她剪掉前期那些并不歡樂的段落,只保留“有趣”的、“正能量”的部分。她都扛住這些壓力堅持了自己的初衷。“這是一段完整歷史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管有的時候是不是大家已經(jīng)知道了所以不想看,我要留下來,它以后會有意義的。”

    孫虹無意以記錄教誨世人或是影響什么。“太有意圖的東西,會變成一種工具,也會變得偏頗。”

    她以為唯一能做的就是先記錄下來,意義這種東西,就交給時間慢慢顯影吧。

    Q&A:

    你的耐心,是從哪里來的?

    孫虹:我直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有耐心,我只是很向往能夠有時間慢下來做一些事情。我有時候會想,為什么自己喜歡紀錄片?就是因為當初看紀錄片的時候覺得,那兩個小時可以讓你從世俗生活中抽出來,靜下心來去看另外的人生。那種魅力和沖擊力跟劇情片是完全不一樣的。

    就好像我看完《大學》,我再去清華大學,我覺得看每個人的方式都變了……

    孫虹:這個感覺很特別。你在故事里認識一個人,被他的故事打動,但是當你在生活里見到他,上去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認識你。他改變了你,但他依舊是原來的樣子。清華大學還是清華大學,你的眼光變了,但它沒有變。這就是紀錄片。

    現(xiàn)在想想,你選擇紀錄片導演這個職業(yè),最重要的動機到底是什么?

    孫虹:我原來以為我做這個事情是為了自我表達。但我后來發(fā)現(xiàn),更多的原因是我覺得我需要被教育,我需要吸取其他人給我的力量―這個可能是我更大的動機。

    《大學》里如果只能保留一個畫面,你會選擇哪個?

    孫虹:如果就只能留一個鏡頭,我想保留錢奶奶的一個背影。她在前面,后面是清華大學的校訓― “自強不息 厚德載物”。那個鏡頭發(fā)生在她哥哥去世了之后,然后她仍然正常地去上課。那可能就是濃縮了她一輩子的一個瞬間―她每天普普通通地去上課,站在講臺上,一直堅持,日復一日,這件事太神圣了。我真的特別佩服錢奶奶,她站在那里講一堂課90 分鐘,不用麥克風,聲音卻始終那么洪亮。她的這種功力,你仔細想一想就知道,是一輩子積攢下來的。那個鏡頭,是有一個人和一段歷史的沉淀。“自強不息 厚德載物” ―“自強”和“厚德”之間是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你自己要奮斗,同時還要為了其他的人去奮斗。

    攝影:韓心璐(楊荔鈉、孫虹)、大頭友桑(陳玲珍)/ 策劃:張婧璇 / 統(tǒng)籌:Timmy / 采訪 & 撰文:呂彥妮 / 妝發(fā):竇凱(楊荔鈉、孫虹)、洛洛(陳玲珍)/ 助理:鄭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