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什么或吃喝什么上癮,在今天已經成了司空見慣的事情。我們自己和身邊的朋友,都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癮”。這些物質和行為,都有一種吸引我們不斷去重復使用或just do it 的魔力。
精神分析家黃愷認為,有非常強大的內外因,讓我們的時代成為了一個容易成癮的時代:一是存在于每個人內部的享樂的驅力,尤其是我們需要一些享受的載體來緩解工作與生活的壓力和焦慮;二是外部的誘惑。“那些誘使我們成癮的客體,就像幻境一樣豐富多彩,滿足我們的聽覺視覺嗅覺觸覺味覺,讓我們享受到感官盛宴。”而在享樂渠道上,唾手可得的便捷和源源不斷的供給,很容易讓我們沉迷其中。
是成癮還是愛好
不過,在醫學上,診斷成癮要嚴格得多了,很多我們認為的成癮,是達不到醫學診斷標準的。
“對于成癮,比較傳統的定義就是指物質依賴,包括毒品、安眠藥、酒精等物質。”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中心主任醫師唐登華說,“成癮的主要表現,就是對這些物質的過度使用,并且因為使用它們可能會導致身心健康的問題,無論對個體還是對社會都有傷害。”
醫學角度的成癮,唐登華說:“一方面,是為了尋求使用物質的那種欣快感或者幻境;另一方面,也同時是為了回避不使用物質時戒斷的反應和痛苦的感覺。也就是說,明知它傷害身心健康,但就是無法控制,到最后可能會不擇手段去獲取這種物質。”
2021 年的美劇《成癮劑量》描述的就是阿片類止痛藥成癮帶給人們的痛苦。普渡制藥研發出了一種解除勞動者實在的身體疼痛的藥物“奧施康定”,它被發現能夠成癮卻標著“不易成癮”的合法標簽,推薦使用劑量從10 毫克一步步達到了驚人的160毫克,數以百萬計的人對奧施康定成癮,生活被擊穿。
今天,大多數醫學專家承認兩種類型的成癮:物質成癮和行為成癮。物質成癮的常見癥狀包括:使用該物質的渴望強烈到足以影響思考其他事情;需要使用更多該物質來體驗到同樣的效果;冒著風險使用該物質,即使開車時或工作時也不例外;由于使用該物質,導致社會功能受損甚至完全喪失;當試圖戒掉時,出現戒斷癥狀……
而在行為成癮方面,《精神障礙診斷與統計手冊》(DSM-5)確認了兩種,一是賭博,一是互聯網游戲成癮。不可否認,科技與互聯網的發展以及生活方式的變遷,讓越來越多的人因為行為成癮(即使有很多并未寫入DSM-5)而尋求專業的治療和支持,包括游戲成癮、社交媒體成癮、購物成癮、暴食成癮、性愛成癮、自殘成癮等等,這些都涉及強迫性行為的成癮.但通常人們不會為修圖成癮和磕劇里劇外的CP 成癮而尋求治療,更可能會為捐錢成癮而尋找幫助。行為是否成癮的考量標準與物質成癮非常相似:花大量時間做這件事,即使這件事對日常生活產生了負面影響,也要去做;做這件事來處理和管理不想要的情緒;隱瞞和謊報在這件事上花費的時間;不做這件事就不行,好像有一種力量牽拉著非做不可;想要戒掉這個行為,卻很困難,會有焦慮、抑郁或其他戒斷的癥狀。
“按照醫學的成癮標準,如果一個女性購買很多包包或者鞋子,這又跟她自己的經濟狀況相稱,這不是成癮。”唐登華說,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常說的×× 癮/×× 控/×× 迷/×× 癡/××廦/×× 狂等,都沒有到障礙的程度,不是病,只是個人的興趣愛好或者生活方式。
我們是如何成癮的
痛苦和快樂,正是物質成癮和行為成癮中同時存在的體驗。
讓人成癮的物質和行為,在使用者那里,可以產生心理和生理上的雙重“高潮”,它激活人們大腦中的獎勵系統釋放神經遞質多巴胺和其他化學物質,并驅動人們更多地使用這種物質或從事更長時間的這種行為,以期再次達到同樣的“高潮”。與這種“高潮”般的欣快感伴隨的,還有越來越放大的、非如此不可的痛苦:在失控中感到恐懼,在針扎一般的依賴中強迫性重復,以及沉淪的羞恥和一直下墜的抑郁等體驗。
“明知它有害,會讓我像二哈一樣把我的家都拆了,但我就是不管不顧要去喝酒。”這個已經產生酒癮的年輕白領所經歷的,正是這樣一個過程:隨著成癮的發展,大腦越來越吝嗇,到最后它不再產生那么多的多巴胺了,快樂越來越少了,即使幡然悔悟,卻已經停不下來了。
我們是如何成癮的?影視劇中常常能看到,一個人遭遇了諸如疾病、離婚、親人去世以及重大的自然災害等現實生活事件的沖擊,在痛哭流涕、撕心裂肺時,常常會去街邊的酒館往死里喝,有的就成為了酗酒者。精神分析家陳彬認為:“對成癮物質和行為的第一次接觸,往往聯系著所遭遇的一個重大事件:在那個地方我空了,有一個斷裂,接著我才開始上癮的。而遭遇到的重大挫敗,可能又聯系于我們最早的未曾言明的喪失.這就是為什么一個創傷放在這個人身上沒啥大事,喝頓大酒就過去了;但如果我們本身在那個地方有一個原初的創傷,有個呼應,這就變成了疊加共振,然后我們可能根本扛不住,就抱住那個東西,感覺我們還能活著,這樣,一頓大酒就過不去了,變成很多頓大酒。所以,一個人成癮,可能根本不涉及人品與道德,而可能聯系于創傷。”
成癮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原因。唐登華說,個體的家庭環境以及社會、團體和文化對物質使用的態度,會影響到一個人是否出現物質使用的問題。其他可能的成癮原因,包括大腦中的化學失衡和精神障礙,以及反復和早期接觸成癮物質和行為。有證據顯示,遺傳也可能會使成癮的可能性增加.這意味著有些人對于成癮有易感性。同時,一個人社會支持系統的缺乏或中斷,也可能導致物質或行為成癮。
你吃的食物是愛,而愛是甜的
都市女性中,這幾種癮都很常見:無法控制地吃下大量食物,刷爆信用卡,一杯一杯狂喝奶茶,一塊一塊大嚼巧克力,以及清空購物車的購物狂……
身高162 公分的安子在這十年中體重增加了50 斤,達到153 斤。“我吃得多,一頓能吃人家三頓的量。”這十年里,她經歷了兩次流產、一次生育,上過一次手術臺,還經歷了母親過世、老公出軌離婚,從一座城市連根拔起搬到另一座城市等重大事件。每一次,她讓自己感覺好一些的方法就是吃很多很多東西,有時一邊吃一邊淚流滿面,不知不覺就把自己喂胖了。“我知道我吃的不僅僅是食物,還有很多情緒。”
情緒性進食是很多女性調節自己心理狀況應對現實的一種行為。而無意識過量攝取的食物,往往都是含糖量很高的碳水化合物、奶茶、巧克力、可樂,甜蜜的感覺短暫消化了不良的情緒,卻也變成脂肪儲存在身體中,于是減肥又成為很多女性堅持多年的行為藝術。
很多噬食奶茶、巧克力等甜食的女性被認為可能有糖癮。“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不管男性女性,終其一生都是在尋找愛與被愛的體驗,尋找心目中理想的異性父母,但是我們也知道,永遠不可能真正找到,那么我們就會不斷選擇替代性的客體,食物就是其中一個。甜是很美好的味道,我們也經常用‘甜蜜’來表達愛,而我們人生中的第一口奶,在記憶中,就是像糖一樣甜蜜溫馨的;攝取糖類食物,讓我們能夠回到跟母親融合的狀態。”黃愷說,這是人類的宿命,我們永遠在全身心地期待和尋找第一次的甜美。
“你看,所有跟我們的嘴巴相關的癮,總是涉及到生命中最早滿足我們嘴巴的母親的乳房和母親甘甜的乳汁。”陳彬分析,“我們離開母親的乳房已經很久了,現在只有借助煙、酒、糖、食物或者游戲,寄情懷念那份遙遠的甜香。但是,因為那是一個永遠離去的乳房,也意味著在抽完喝完吃完之后,我們會遭遇一個挫敗或者說閹割,這終究不是第一口奶,終究我們會跟自己掉落的、或者說不完整的部分相遇。我們掉進了一個空隙當中,于是不斷像小老鼠一樣渴望重溫,這就是我們的心癮。”陳彬說,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開玩笑說,酒桌上勸人喝酒就是勸人喝奶,或者說勸人喝酒的人,自己有多么想喝奶。
精神分析家楊渱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為什么是女性更多暴飲暴食:“她有一個精神上的匱乏。在生育撫養的過程中,很多人會更關注男孩、忽略女孩,所以在臨床上,男人強迫癥的結構多一些,而女性癔癥結構多一些。當她感覺很空、沒有愛的時候,有壓力沒法釋放的時候,她可能會更多地攝取食物,她想要的,就是食物里的那份愛。”
網絡游戲:把我們和痛苦隔離
無論酒癮、煙癮、性癮、網癮、購物成癮還是游戲成癮,在楊渱看來,都是在嘗試和生命中的原初客體建立關系,而且是更直接就實現了.我直接得到想要的愛,因此,所有這些成癮的物質或行為,都是主體直接和客體達成了一個關系,而且非常快,這樣,我們就不用直接面對我們的缺失和欲望了,這些物質和行為,都是補償我們的愛的補丁。
“在網絡游戲中,尤其那些大型游戲,我們可以直接設置形象.強大、偉岸、英勇,我們可以擁有蓋世英雄的身體形象,還能擁有各種各樣的技能,然后我們認同我們設置的形象,都不用修圖了,在這個游戲中完美實現了另一個空間中的虛擬人生。
這個都是在想象的層面。還有磕CP.通過想象別人的戀愛關系,把我們的自我投射在其中某一方,我們就生活在他們的故事中。這樣,所有這些都讓我們和自己有個隔離,我們就不需要看現實是怎么樣的,就可以忽略當下的困難/ 工作的壓力,所以痛苦離我們也就遠了。”楊渱說,在這個容易成癮的時代,網絡帶給我們非常大的想象力,我們正好不用和人類建立關系了,太浪費時間,又浪費情感,還容易受傷。“而網絡,你傷不到我,我不想見你,我可以離線就跑了,我想見你上線就可以見到你,我可以為自己打造N 多種形象。”與現實的、可能一地雞毛的生活相對,網絡是我們可以活成另一個自我的平行世界。
戒癮:可以自由嗎?
“現在我看到一個已經清醒的人,我都是羨慕嫉妒恨的,我只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像她那樣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晚上能夠平靜地入睡,早晨能夠看到升起的太陽,正常作息。”一位沉迷于北京各個酒吧不斷轉場的女性說,她每喝一口酒,頭腦中就會閃過一個畫面:幾年前,從一場瘋狂的趴體中出來,她在一輛紅色的汽車邊便溺。如今她渴望能夠戒除酒癮。“清醒!那種清醒的狀態多么吸引人啊!”
很多真正的成癮者都渴望戒癮,并愿意為之付出艱苦的努力,因為他們真的感受到痛苦。但戒癮并不容易,甚至意志力的作用在其中也不能高估。
戒癮之所以如此困難,是因為長期使用物質已經影響了大腦,戒斷反應也讓人無力自拔;即使戒斷咖啡成癮,也同樣會有戒斷反應。唐登華說,達到醫學診斷標準的物質成癮和行為成癮,最好進入醫院,在專科醫生的幫助下戒癮;不加治療的成癮會導致長期的不良后果,包括身體傷害、焦慮壓力和抑郁等,社會功能也會受損。最重要的就是獲得專業的醫學支持。酒癮必須住院治療,因為酒癮的戒斷反應非常大,沒有醫生和藥物的控制與幫助,會很危險。同時,戒癮也要幫助成癮者重建社會支持系統。“社會支持系統本身就會使我們的抵御力提高。”唐登華介紹,在中國已經有匿名酗酒者協會(AA)這樣的自助組織,支持那些正在努力改變的人。
有一些相對痛苦程度不高的物質成癮和行為成癮,則可以自助進行,比如利用書籍或網站上的自助材料,按照步驟做出改變。至于修圖成癮,修就修唄,不是多大的事兒。
“有些癮,我們一旦在意識層面意識到了,就能夠通過意志力去戒掉。”楊渱說,有些戒癮非常容易,比如一對夫妻,一個有煙癮,一個有咖啡癮,兩人決定要生孩子,第二天說戒就都戒了,還積極跳繩增強體質優生優育。“但有些人戒癮就非常困難,就是有那種飛蛾撲火的欲望,明明知道碰這個東西不好,過頭了,嚴重地傷害身體或者可能有生命危險,依然還要堅持使用,那這種飛蛾撲火的勁頭就和無意識的欲望相關,就很難戒。即使短時間戒了,過上一段時間特別容易再犯。在這里,就有一個無意識的堅持,這就是我們說的強迫性重復的命運的元素,可能就要通過精神分析去發現其中的無意識欲望。”這,也許就是從根上戒癮。
編輯:李津、徐昊曇 / 撰文:王小屋(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 專家支持: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中心主任醫師唐登華 精神分析家黃愷、楊渱、陳彬 / 攝影:譚碩(拾一Studio)/ 模特:李沐櫻子(龍騰精英)/ 妝發:李晨逸(東田造型)/ 助理:張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