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2024年2月3日11時6分,一顆名為“SCA-1號”的衛星搭載著捷龍三號遙三火箭,從中國廣東陽江附近的海域成功發射,順利入軌。根據《中國航天科技活動藍皮書(2023年)》顯示,中國航天在今年全年預計會發射近三百個飛行器,而“SCA-1號”無疑會成為其中最為特別的一枚一一這是中國首顆藝術衛星,也是由藝術家徐冰所主導的、“藝術星鏈計劃”的第一顆衛星。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據介紹,“SCA-1號”衛星有一塊面對地球的顯示屏,還有一臺自拍相機,視頻、圖像等信息可以從地球上發送給衛星,并在衛星顯示屏上顯示出來,而自拍相機可以拍攝下衛星顯示屏與太空環境同框的照片與影像。這顆衛星將帶著一顆藝術的眼眸,駐留在遠闊的卡門線外。

    從《天書》《地書》《鳳凰》《何處惹塵埃》,到《蜻蜓之眼》和一顆初入軌道的衛星,徐冰的思緒像一張看不見邊際的網,久遠至巴別塔的臺基、倉頡的泥印,寥廓比天際的行星,嚴肅如“9·11”的余波和城市化的殘片,尋常如標識牌上的幾幅簡筆。四十余年的藝術創想中,徐冰沒有創作的瓶頸期,在他看來藝術恰如生命,鮮活,無序,不應被規訓。

    以宇宙為畫布

    當我們采訪到徐冰時,他正在歐洲出差。在此前不久,他的個展“徐冰:藝術衛星——首部在太空拍攝的動畫影片”在威尼斯圣耶利米和露西亞教堂的圣塔·維內蘭達禮拜堂與第60屆威尼斯雙年展同期開幕,開幕期間他前往威尼斯建筑大學進行學術演講,為學生介紹近幾年的太空藝術探索;忙完威尼斯的工作,他又前往羅馬,參與羅馬美國學院的駐地項目。

    自1957年蘇聯成功發射人類第一顆衛星“斯普特尼克1號”開始至今,諸如科學衛星、氣象衛星、通信衛星、軍事衛星等一系列環繞在空間軌道上的人造航天器們,已經深深地嵌入了人們的生活日常,一顆以藝術為名的衛星,似乎也將為人類打開一個全新的生活場景。人類對宇宙的觀想,是文學藝術創作中亙古有之的經典母題,但一切的創作與描摹都是基于空對空的想象。“今年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看到德國館的展覽,對于宇宙的創作仍然停留在想象中,但是我們的藝術衛星,可以用最新的太空科技成果,作為藝術的表達手法與材料,面對一樣的母題,我們手中的畫筆和顏料已經改變了。所以為什么在國際范圍內,許多頗負盛名的藝術家和新晉的年輕藝術家以及其他領域的人都對太空駐留項目表達了強烈的興趣,也是因為它集中了人類長期的、對外太空不僅只停留在想象中的表達愿望。”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衛星上的湖泊》上傳至衛星的靜幀動畫,畫面上的“標準人”根據衛星軌跡掉落對應地區的文字,以及利用衛星即將耗盡能量的圖象作為藝術創作的元素

    在“SCA-1號”發射成功前后,無論是接受媒體采訪,還是與各界藝術工作者進行研討時,被問到最多的問題就是,藝術家們到底該如何使用這顆衛星。“長久以來,我們藝術創作的思維都是在地球上,所以當我們突然把地球之外的一個空間開放給藝術創作時,思維一下就不容易轉過彎兒來,也不容易拓展開去。” 有一位參與太空駐留計劃的藝術家曾感嘆,徐冰老師這次不僅是給他自己上難度,更是給所有的藝術家提高了思考如何判斷藝術的難度。

    不僅是難度,徐冰也在這一項目的實施與拓展過程中,發現太空藝術也在某種程度上拉平了藝術界既有的某些壁壘和階層劃分。畢竟,太空藝術沒有太多先例可循,已經成名的藝術家和新晉的藝術家,甚至在藝術專業之外的創作者,因為太空藝術而站回了同一條起跑線。“我認為一個能在地球上表達清楚、說圓滿的藝術概念就沒有必要放到太空浪費這個資源了,所以這對每一個藝術家來說都是一種新的挑戰。從現在參與項目的藝術家方案來看,有時候并不需要應用到多高深的科技,反而對于思辨意識有特別高的要求。”第一期參與《徐冰藝術衛星創作駐留項目》的藝術家有國際享有盛名的觀念藝術家約瑟夫·科蘇斯(Joseph Kosuth)、以作品熒光兔子和太空藝術而全球聞名的生物藝術家愛德華多·卡茨(Eduardo Kac)、關注地緣問題的韓國藝術家樸美麗(Miri Park)、工程師出身并創作太空藝術的劉昕、科技藝術家張文超、專注加密藝術的劉嘉穎、藝術家組合耿雪與王基宇等等,涉及的領域與層面已經十分廣泛,其中甚至還有一位名叫曹正的初中二年級學生。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由左至右:陸蓉之女士、徐冰先生、意大利駐華大使安博思先生

    藝術創作需要藝術家調動起絕對的主觀能動性,而當“畫布”渺遠如宇宙,地球在它之中都只像是一粒塵埃,藝術家們需要先打破自己過往建立的觀念,直視這無盡的寥廓,再重建起自己對創作的感知和掌控,其難度不言而喻。在徐冰看來,這些入選的藝術家都有一個共性,就是都在自主自覺地打破既有藝術的思維框架,都在用新的“畫筆”和“顏料”去創作藝術,他們將自己放置在太空中的一個元素、而不是地球上的一員主宰來反觀藝術,繼而打開了創作的思路。

    在藝術體系之外

    在做《徐冰藝術衛星創作駐留項目》之前,徐冰并沒有事先預料到,最終參與的創作者可以來自如此廣泛的領域,甚至打破了大眾觀念中,當代藝術高不可攀的臺階。盡管長期以來,徐冰都不提倡藝術家的思維與評判被框定在藝術的學府、流派與既有系統之中,而此次的太空藝術創作,似乎是確切地證實了徐冰的判斷,這給了他很大的觸動和啟發。“我在之前的采訪中就提過曹正這個初中生,我收到他的計劃時非常興奮,我就開始意識到這個項目不僅是屬于藝術界的,而且更可能是屬于藝術界之外的、幾乎所有領域和所有年齡層的人,因為這個項目可以把舊有的藝術系統、既往的人類藝術創作打開到一個更大的認識空間。”

    徐冰1981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版畫系,在國內美術界的最高學府,徐冰歷任副院長、學術委員會主任、博士生導師等不同職位,而他一直認為,藝術學術最實質的部分是脫離藝術系統的。 “我帶博士生就喜歡那些在傳統藝術學院教育之外的年輕人,他們可能不太善于做所謂‘標準’的當代藝術,但這樣做出來的東西可能反而離藝術的實質更近。”最近一次的博士生入學考試中,徐冰就太空藝術的話題給考生出題:你想象中的火星二代移民的藝術是怎樣的?“第一代的太空移民一定帶著很深的地球的思維烙印,所以我想他們去構想二代移民、‘火星abc’們的藝術,會是怎樣的形態。”徐冰有預感,或許宇宙這片廣袤無垠的、真正的藝術“藍海”,在把希望征服它的藝術家們拉回同一起點的同時,也將真正開啟人們對于“藝術與大眾”“藝術的邊界”等等老生常談的問題的新思維通路。

    徐冰認為,認識到宇宙藝術之于藝術本身的意義,就要再次明晰當代藝術的本質。“當代藝術其實就是給人類理性、邏輯的科學推進進程中,補充一些這里缺失的、鮮活的、沒有被知識化的成分。” 他一直在做著“打破”“跳離”傳統藝術系統既有陳規的嘗試,因為他堅信,藝術最前沿的思考和理念,都是在系統的邊界地帶,或者與其他系統的重疊地帶出現的,他希望看到有更多的藝術家打破常規,將當代藝術的課題“破開”。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徐冰自己始終貫徹著這一理念,邀請來自各種領域的人士加入到藝術衛星創作駐留項目中。在不久之前,徐冰在美國還拜訪了一位高空表演藝術家菲利普·帕特,他曾在1974年用高空走鋼絲的方式穿越紐約世貿中心雙子塔之巔,在徐冰的作品《鳳凰》紐約展出開幕時,菲利普也帶來開幕表演,兩人因此結識。或許在某些圈層的評判標準下,菲利普只稱得上是“藝人”,但徐冰認為他就是真正的藝術家,并且向他發出加入藝術衛星項目的誠摯邀請。“菲利普之前的所有表演都依靠地球引力實現,那么到了沒有地球引力的卡門線之外,他的藝術創作要如何進行,這就給了他一個新的、且與他的過去有關聯性的藝術課題。”

    “今天對于太空藝術來說,是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從過去只有想象,到冷戰時期太空科技只能被完全應用于政府行為,到今天它的使用權限被下放到民間。藝術家與科學家開始有機會利用它們去做藝術化的表達,也降低了太空藝術的門檻,提供了面向更廣泛創作者的可能性。別看只是這幾年新出現的現象,其實是藝術表達的歷史在發生新的改變。” 關于打開思維,英文中有句俚語,叫“跳出盒子去思考”(Think out of the box),徐冰的藝術衛星似乎是從物理空間上,帶著藝術家將創作的場景來到了地球這個“盒子”之外,這一次遠離地心的“審視”或是“顛覆”,也注定開啟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創作紀元。

    沒有表達欲就沒有必要做藝術

    “我的創作好像沒有瓶頸期。”這也是外界對于徐冰的判斷和認知,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徐冰以相當高頻的節奏,給人們帶來一個又一個開創性的作品。“我在1983、1984年那會兒,有點不知道自己的藝術要怎么走,但是現在想來并不是真的無路可走,而是囿于自己的觀念,是自己對藝術的認識在那時候并不到位,認識相對到位了之后,我就再沒遇到過創作中的瓶頸。”

    徐冰的藝術認識和感知,用他自己的話說,都來源于他持續地、反復地在辨別藝術和社會現場之間的關系,同時,他不會對藝術的風格、流派、類型過分重視,當他的表達欲找到了合適的切口,便無不可為。

    “比如《背后的故事》那個作品,是一次在機場轉機時看到一扇毛玻璃背后的盆栽,隨即觸發了我的創作靈感,但我的想法和觀念并不是那扇毛玻璃本身帶給我的,而是長期在我心里揮之不去的一個愿望、一個問題,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徐冰時常能感受到這種觸動,在籌備這次在威尼斯的展覽時,布展的圣塔·維內蘭達禮拜堂中有一扇金色的拱門,門上繪著兩幅圣像,當教堂屋頂投影著人類在太空拍攝的首部動畫作品《衛星上的湖泊》時,恰好在圣像上映射出兩圈光暈,似乎宗教、自然在這一刻產生了一種心照不宣的聯結。“裝置藝術或者說這種現場藝術,往往都是利用現場的特殊性來表達的,那么像這樣的巧合就讓這個作品變得更有意思了。”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衛星上的湖泊》于威尼斯展覽上呈現

    一直以來,徐冰都樂于去擁抱社會中新技術、新現象的誕生與應用,他認為科技的進展總是給人類文明或者說人類的想象力更大的空間。“在前幾年太空藝術議題和AI還未火熱的時候,我時常會覺得藝術做來做去好像都沒什么意思,但是在看到科技飛速的突破之后,我越發覺得藝術是重要的,而且可能會在未來變得更重要,因為科技太強勁,需要藝術來與其角力,在角力中,人類文明的推進才能保持一種平衡。” 當ChatGPT可以作畫,可以寫詩,可以寫出劇本,我們仍然相信人類的創造力不會被取代,而在應對人工智能帶來的沖擊和變化的過程,在徐冰看來,或許可以從反面糾正人們對藝術概念化的某些誤讀。“藝術的本質是自然人身上天然攜帶的東西,它是隨機的、不確定的、流動的,這一部分是人工智能沒有辦法的、或者說永遠滯后于人類的。我們一直在藝術教育和對藝術的認識上,將‘技術’和藝術混為一談。人工智能的發展和應用,給了我們辨別‘技術’與藝術的參照物,從而讓我們更細致地認識哪些是藝術的部分。”

    徐冰:觀念出走卡門線外

    “作為藝術家,如果沒有了表達欲,那就沒必要做藝術。”徐冰的滔滔不絕是中速、甚至慢速的,聊起宇宙,聊起藝術,聊起社會中的新現象與新場景,他會不疾不徐地持續輸出一系列富有信息量的觀點。“這種強烈的表達欲對我來說不是天生的,而是在我身處的這個社會現場所表現出來的、豐富和變異無常的巨大的未知,觸動了我,導致我對舊有的藝術方法論產生改造的想法,也導致我要去尋求新的表達法將這些前所未有的現象表述出來。在表達的過程中,我需要尋找一種過去沒有人用過的說話的方法,這就是我作為藝術家在不斷地創作、尋找新藝術表達法的核心動因。”現如今,可能會引發徐冰些許擔憂的只是,面對新技術、新現象,他這個年齡段的人或許不如年輕人更加敏銳、更具有適應能力,“我這個年齡層的人有時候是很被動的,這個社會的形態和生活方式都在發生巨變,我很有興趣了解這些新技術的底層邏輯。”

    明年,徐冰就將邁入70歲的年紀,可他依舊保持著旺盛的表達欲與創造力。他也在考慮是否應該采取更自律的生活方式,自嘲“懶人”的他,不喜歡規律性的上下班打卡,也不太有毅力去運動、健身,但為了身體更加健康、精力更加旺盛,多享受幾年工作,懶散了幾十年的他也正準備做出改變。“我沒有考慮過所謂‘退休’的年限,太空藝術的進程剛剛開始,我越做越來勁,這個世界變化太快,相比退休,更適合工作和思考。”

    這種強烈的表達欲對我來說不是天生的,

    而是在我身處這個社會現場表現出來的、

    豐富和變異無常的巨大的未知,觸動著我,

    導致我對舊有的藝術方法論產生改造的想法,

    也導致我要去尋求新的表達法

    將這些前所未有的現象表述出來。

    —— 徐冰

    出品:王鋒、李曉娟 / 編輯:蘑菇仙 / 攝影:69 / 文字統籌:范氿維 / 撰文:陳璐 / 場地鳴謝:鳳凰藝術中心、東京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