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
作為表演工作者,他們的專業、沉淀、變幻、穩健,已然是毋庸置疑的現實了,何故還要將之集結復敘一遍呢?全因為,相較于探尋他們的表演之法,我們更加好奇他們的生活之道。
表演,根本是一門無法與真實的生活經驗和生命體驗全然分開的藝術啊,他們在一個個故事和角色之間往來穿梭,他們著人物的裳、道人物的言、行人物的事,但所有這一切背后,都有一個豐富而隱秘的“我”,隱在其后,融在其中。
他們各自的自我,曾經被什么影響?為什么動容?他們從何處尋得支撐和照拂、吸引和反思?
又因著深知人之厚重深遠,我們無法透徹看明,便只是從各人身上掘到一處寶藏即知足。謝謝這期專題中的每一位,愿意慷慨將生命里一顆和一刻珍奇講予我們,要知道,哪怕只是這一塊他們的人生拼圖,已經是對作為觀看者的我們的可愛饋贈。
劉丹
“當真”
我有一段時間很困惑,作為一個演員,你要演很多人,但即使你這輩子、下輩子,天天去觀察、了解,你也不可能了解到所有人的所有生命體驗,你知道的永遠是皮毛,但是,還是要演戲,怎么辦?到我現在這個年齡,我會更愿意花一點時間想一想怎么和自己相處。因為我越來越意識到,所有生命個體的存在,即使有不同的經歷,但人內在的渴望是相通的。
我也覺得,相比于生命本身,有比表演更重要的東西。我愛表演沒錯,但我正在經歷的人生和生活可能是更重要的。
劉丹
在我們肉眼能看見的世界里,其實有很多動人的地方,只有在你真的能關注到日常里面的動人之處時,那些東西才有可能發生。
比如說你最艱難的時候,或者是在拍攝現場遇到不順遂的時候,你一個人在角落待著,旁邊的人過來問一句,你冷不冷?再給你扔個褂子——這種日常的特別小的東西,它的力量簡直太大了。所以,人是需要別人的,人自己是活不下來的。我們都是彼此的天使,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碰著。
劉丹
還有一段時間,我會覺得演員這個職業特別的虛無,比任何一個職業都沒有意義,因為我們是在假裝,再通過假裝獲得認可,對嗎?那我為什么要假裝,然后等待別人說你真棒,為什么?
我是20世紀70年代出生的,小的時候看過很多講述歷史的電影,我印象里最深的就是《烈火中永生》里的江姐,還有《洪湖赤衛隊》里的韓英,她們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要為了別人、為了人類的前行的犧牲精神,我非常敬佩。還有一個影響我很深的電影是《垂簾聽政》,我看到崩潰,尤其是看到清兵和外國人打仗的場面,很小的時候我就會在看到這里的時候有心碎了的感覺。這個畫面會一直陪著我,直到我長好大了,我也不會忘記。那時候對這一切,我都特別當真,這就是電影和表演的魅力吧,之所以我今天會在這里,可能是因為我曾經真的被深深地打動過。
劉丹
“他可能是去天上排《神曲》了”
我家里祖祖輩輩都是醫生。他們做的事情很平常,永遠在想辦法幫助別人,比如說山村里沒有錢的人要看病,都會拉到我們家里來,醫院的住院處有時候住不下了,生病受傷的人也沒有那么多錢,我爸就專門在我家隔壁借了一套房子,大概有30平。我媽為了這事經常跟我爸吵架,我印象可深了,所以小的時候我就覺得,爸爸這樣為別人做事,就是一個人應該做的事情。
小的時候寫作文——《我的理想》,我總會寫我要當醫生,我爸爸也說我將來肯定是醫生。
但我小時候挺喜歡唱歌跳舞的,我記得最早有過一次很特別的感受,是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匯報演出。那天是個大晴天,老師給我們搬小椅子,大家一個個都坐好,老師給我們化妝,老師說你別動,我就一動不動望著天……然后突然有一種超出了日常生活的感受,是我生命里的第一次,當時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震撼了我,我就知道我特別舒服,我特別喜歡。我感覺這個世界一棵草一片樹葉乃至太陽,都會對我說話。就在那一瞬間,內心的沖擊特別大,感覺有東西飛出去了,又有東西飛回來了,跟我交換了什么。
劉丹
這種敏感和對世界的聯通,我相信一直都在,雖然并不天天發生在我的日常里面。前幾年我在跟里馬斯·圖米納斯導演排《浮士德》的時候,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給他看我排練的段落,我怕不夠好。直到有一天,我必須要給他看了,而且那天晚上我還要去演另外一個戲。我想著如果再不給導演看,我晚上也演不好。那天我偷偷喝了幾口小二鍋頭,就上臺了。我的表演超出了他的預期,我特別開心。離開排練場去劇場演出的路上,上車之后,我看著窗外,太陽亮亮的,周圍的樹、路邊的所有東西,它們好像都在沖我微笑,這種體驗是特別神奇的。原來“天使”一直就在你旁邊,我相信他們一直都在,只是我們在日常的時間里面,我們具體的事情太瑣碎,所以你會忽視掉。
能跟里馬斯導演合作,我挺激動的。在很早之前我就看過他一個戲,講三個姐妹的故事。我記得那天他的戲,就像一把刀戳中了我。我長這么大頭一次覺得不能呼吸,演出結束,我低著頭就跑到外面去,喘了半天氣,我沒有辦法用語言描述當時我到底為什么會這樣,但它就是這么發生了。
劉丹
里馬斯導演讓我知道什么叫“強大”,他可以包容很多東西,他不在乎他想的角色是什么樣的,他在乎扮演者想的是什么樣的,然后他幫助你去建立,等他建立得差不多了,再把所有建立的東西一塊塊地撤掉,成為他的東西,很神奇,太厲害了。
今年3月份,他走了,那天早晨,我一開始有點沒反應過來,但我沒有哭——我到現在也沒有哭。我知道他是在意大利去世的,也知道他排完了又一版本的《浮士德》,還知道他正在準備排《神曲》。
我挺替他高興的,他可能是去天上排《神曲》了。有些人,可能一定要到屬于他自己的那個地方,更有任務要他繼續去完成。
劉丹
恒常里的安心
我喜歡游泳。
那是我的孩子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累得要崩潰了,壓力特別大,我就覺得,我不要成這個樣子,然而我必須每天離開家,稍微離開一段。我就想到要去游泳。
一進到泳池里,我就沒有再停下來。以前我游泳其實不是很好,但那個時候不知道是內心什么東西在幫我,我就突然會游泳了,會換氣了,也會了好幾種泳姿。
我也不怕冷,在下水的時候就不想上來。那個時候我沒有任何目標,但游著游著,一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劉丹
我再也不怕水了,我會忘記水。水不再是一個威脅,而是一個保護,像我的床一樣,好像我終于可以在自己的床上傻一會兒的感覺。
我是比較隨遇而安的人。我特別羨慕——比如小賣部里的一個大姐,她一天可能也掙不了多少錢,但人生一輩子都在這個小賣部里過的。
這樣的人,我覺得他們精神里面一定有什么東西,他們自己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但就是會有一種滿足、有一種自在,會覺得這些便足矣。好了不起。他們一定在恒常里面找到了自己覺得讓他們心安的東西。
劉丹
我現在可以跟自個兒和解了,誰能無過?我們可能每天都會犯大大小小的錯誤,如果仔細想的話,這個就是人生。
如果你從小就什么都對,又有什么意義?生命是不是應該有點讓你覺得疼、讓你覺得不易、讓你覺得憤怒……只有經歷過這些,你才能真正了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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