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 許文姍:感受的自由

    鏡頭之內,陳沖是人們熟悉的那位銀幕影后,只要做好妝發、穿上拍攝服裝,她就能夠瞬間進入角色,為僅僅在閃光燈閃爍的幾秒中留存的平面形象,編織好連貫而多層次的背景故事;而鏡頭之外,面對姍姍,她更像是一個"搞不定”女兒的普通母親,對女兒的日常習慣和臨場反應“支持,但難以理解”。

    陳沖 & 許文姍:感受的自由

    陳沖

    陳沖在《貓魚》中回憶,十幾歲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星期天里,上影廠的武珍年導演看中了她,武導演只是說:“去廠里讓其他人也見見你吧。”陳沖穿著一件左上臂打著補丁的外套——上海人口中的“兩用衫”,來到上影廠的辦公室,為幾位副導演用英文背誦了《為人民服務》,于是便得到了電影《井岡山》里小游擊隊員的角色。

    幾十年過去,對于這部電影,陳沖印象深刻的臺詞只剩下一句:“老羅叔叔,并岡山丟了。”劇本上注釋著,要含著熱烈、嘴唇顫抖。那種情緒,陳沖苦惱著嘗試了很久才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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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 許文姍

    想要成為一名演員的念頭,第一次出現在許文姍的腦海中,是在她六歲的時候。那是屬于一個女孩的秘密,她并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她的演員媽媽。因為從小就習慣了陳沖為了拍戲而經常出差,也因為早早就見識過劇組中的日常,許文姍一直知道,演員是一個很難的工作。

    當許文姍真正把自己想要成為演員的愿望告訴家人時,她已經在學校中參與戲劇活動很久。她還記得,那大約是小學六年級或者剛上中學的時候,家人們去學校看她的表演。

    從《絕世高手》到《誤殺》,再到短片《游水》,還有日常的雜志拍攝、出席頒獎活動,陳沖和許文姍一起工作過多次。從外人的視角來看,她們二人都是極其專業而優秀的演員。母女二人共享著一種無須言傳的敏銳和細膩,只不過由于成長環境不同、經歷不同,她們選擇了不同的表現方式,在表演工作中,也在時尚的表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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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 許文姍

    工作伙伴

    在拍攝的最后階段,陳沖忽然當著工作人員的面試探性地向姍姍提出:“你能不能叫一聲媽媽?”

    隨后,陳沖向工作人員解釋,在公共場合,許文姍就是這樣,不好意思叫她“媽媽”,從來都是:“Joan?Joan!”經過幾次笑場,最后許文姍順利、自然地叫了“媽媽”并問出了接下來的問題,陳沖在回答時,臉上是止不住的淡淡笑意。

    這一刻,她們既是母女,也是工作場上可以被此信任的合作伙伴!

    “我媽媽從來沒有強迫過我進入這個領域(表演),她從來沒有說過一次‘你可以這樣做’。”在許文姍看來,母親陳沖為自己帶來的成為一名優秀演員的教育,并不在于某些具體的指導。陳沖在去年出版了自己的自傳體散文集《貓魚》,而許文姍也一直熱愛寫作,她從很小的時候就會寫日記,母女二人也會通過寫作交流。在去年暑假,結束了一次在舊金山話劇院的短期表演課程后,許文姍給陳沖寫下了一封簡短的信,這讓陳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女兒的決心,她也被姍姍在實際表演中的收獲感到觸動和驕傲。

    許文姍在課程中選擇的表演片段,是一個年輕女孩與自己出軌伴侶的對峙。在正式表演之前,她與自己的搭檔不斷討論,想象二人之間的故事背景、表達的意圖,她發現自己在睡覺前、開車、走路時,腦海中都會不自覺地思考這個故事、想象著表演的場景。盡管在劇本上,哭泣并沒有被標注,在排練中,她也沒有選擇以哭來呈現這個場景,但是在最終演出的當場,許文姍還是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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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 許文姍

    許文姍在信中寫道:“在課前的準備中,我們找到了暗藏在臺詞與沉默的對峙中的細微情緒。在表演的瞬間,我開始哭泣,我重新闡釋了我的臺詞。在之前,當我說出"你是一個騙子(You are a liar)'時,我對他(搭檔)否認自己的出軌感,我在試圖指控他;但是這一次,我覺得更真實的語氣是帶著一種失敗和痛苦,正是這種無力的挫敗感,引出了我的眼淚。我的指導老師看到我們的表演后,也被感動得落淚,觀眾們也發覺了這個場景中的不安甚至危險。”

    在這場戲中,哭泣并不是最重要的,讓許文姍覺得興奮的是,她找到了如何深刻地投入場景,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自發的情感沖動。在此之前,她曾一度覺得找到角色的情緒爆發點有些困難,而在這場戲之后,她發現一切都不再像過去那樣難以捉摸,這讓她更加自信,也感到一種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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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對于姍姍的教育,陳沖覺得自己是“犯過錯誤”的,特別是在女兒們小的時候。“就是中國人傳統的,望子成龍的那種東西,(影響著我)逼她們讀書。老大(許文婷)是不用逼得,但是她(許文珊)比較活躍,就逼到了有點造成不良后果(的程度)。你看我現在唯一管的是啥?”說完,陳沖指了指面前茶幾上的午餐盒飯。

    事實上,在拍攝正式開始之前,陳沖和女兒說得最多的話就是:吃點東西。開始是陳沖自己帶來片場的香蕉,而后是工作人員準備的零食和午餐。出于對環保的追求,姍姍是素食主義者,陳沖不理解,但也不干涉。“現在,基本上我和老公對孩子的哲理就是,兩個人都健康地活著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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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時尚

    陳沖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尚未改革開放的上海,而許文姍出生在千禧年初的美國,兩代人天差地別的成長環境和經歷,塑造了她們對時尚的不同理解。陳沖回憶,在自己80年代剛剛出國時,并不會對時尚有什么注意,因為她受到的文化沖擊是全方位的。“跟時尚沒關系,我看到別人穿的衣服,會覺得,這是奇裝異服。因為你的掙扎太全面了,時裝就變得非常沒有意義了,我關注的肯定不是時裝,我關注的是我將來怎么生活。

    那個時期的陳沖對服裝的記憶,無關時尚流行,而只在于衣服本身。她曾經在《貓魚》中記錄過一件哥哥陳川在中國前夕給她準備的貂皮大衣,希望這件衣服能夠給“明星妹妹撐住場面;她也還記得出國前曾經借書給她的朋友,留給她一件祖上傳下來的中式絲棉襖,希望她帶去美國;不過讓她自己最喜歡的,是一件來自母親的翻領短大衣,她喜歡那個帶一點點腰身的板型,經常拿來穿。印象中,那件衣服在她母親那里,就穿了不止十年。“當年的衣服一直都是保護得很好的,都會弄干凈了以后,放到以前的大箱子里,壓平擱在那兒,天氣暖和了就放樟腦丸。”

    無論是拍戲中的服裝,還是戲外參加活動的禮服,對陳沖來說,都是某種“戲服”。

    “我看到雜志上怎么穿衣服好看,也很少會說,我一定要去買一件這樣的衣服。時裝對我來說就跟我的戲服一樣,他其實就是戲服,我要拍雜志的時候會穿,我要去活動的時候會穿,因為這是在扮演著某一種公眾人物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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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如果說陳沖對于時尚的理解,更多基于把內向的自己“藏”起來,那么對于許文姍來說,時尚從很小的時候起就是她感興趣的話題,雖然她并不是那么外向,也不愛在人前流露感情,尤其是傷感的一面,但是她會通過著裝來進行自我表達,這也成為了她一種無師自通的“本領”。

    聊起姍姍最早的時尚表達,母女二人默契地共同提起了姍姍讀書時的發夾,因為每天上學要和同學們穿著一樣的校服,姍姍就會通過更換自己的發來,來展現自己每日不同的心情。到成年之后,因為熱衷于環保事業與其他社會活動,許文姍選擇成為素食主義者,并堅定地拒絕購買新的時裝,她喜歡去一手商店淘貨,也喜歡穿陳沖曾經穿過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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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沖

    在年初圣莫妮卡舉行的第 40 屆獨立精神獎(Film Independent Spirit Awards)的頒獎典禮上,許文姍就穿了一條陳沖曾經穿過的粉色絲綢禮裙;而陳沖則是一襲正裝襯衫搭配西裝褲。陳沖回憶自己三十多歲時,曾經有五年的時間幾乎只穿西裝,不過后來都處理掉了,沒能給女兒留下,陳沖覺得多少有些可惜。不過當年哥哥陳川為陳沖準備的貂皮大衣,如今依然還在家中,陳沖很早就想過把它留給女兒,可是最初文姍并不領情,覺得那是動物皮草,不過最近幾年文姍接受了它。“她現在也意識到了,我這件貂皮大衣都四十多年了,多環保!這種可持續性是非常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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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文姍

    渴望

    許文姍日常里喜歡戴著兩條項鏈:一條是陳沖送給姍姍的FIRST影展的紀念品,方形金屬吊墜上刻印著FIRST電影節的Logo;另一條則是一個傳統的苗族銀制吊飾,同樣也是家人的禮物,在姍姍還在讀中學時她就已經戴著。許文姍自己認為后者象征著某種青春、純真和可能性,讓她想起自己更年少的青春時光;而盡管許文姍沒有提起前者的意義,但這條來自母親陳沖的禮物,無疑代表著許文姍的未來,那個她熱愛也期待的電影創作事業。

    今年5月,許文姍即將從紐約大學電影專業畢業,3月中旬,她也將出演短片《硅谷》的女主角,緊隨其后的夏天,許文姍還要拍攝一部關于中國臺灣說唱歌手宋岳庭的傳記性電影。宋岳庭的音樂被認為有著極強的社會關懷,他也被譽為“社會底層發言人”,他在 2002年因多發性骨髓瘤病逝,年僅二十三歲。許文姍將在片中飾演宋岳庭曾經的女友,為此,她找來了自己的服裝設計師朋友一起工作,試圖在服裝道具的設計上,將觀眾帶回過去的年代,這同時也是在幫助文姍自己,進入那個歷史時間中的角色。

    這個故事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比《弟弟》更早一點,這些服裝將幫助我走進那個我還沒有出生的時代。”因為電影《弟弟》的拍攝和制作,許文姍幾乎在去年整個夏天都和陳沖在一起,這也讓姍姍意識到她和母親陳沖最大的相似之處,是對細節的執著。“她在片場非常體貼、關注細節、考慮周圍的一切,并與其他成員討論,比如,為什么要穿這件衣服或者這雙鞋?在房間里應該穿拖鞋嗎?某一樣東西是否對齊?對我來說,這也是我享受的一種工作。”

    陳沖 & 許文姍:感受的自由

    許文姍

    事實上,陳沖曾提到,相比于自己,姍姍更加外向、健談,她積極地參與社會活動,喜歡探險,喜歡嘗試新鮮事物,她并沒有看上去那么“文靜”,也在心底里有更多具有爆發力的、黑暗而沉默的能量;但在某些方面,她似乎也繼承了自己的弱點,敏感、易失眠、強烈的不安全感,這偶爾讓陳沖想到怎么搞的,她也是這個樣子”。

    陳沖在回答問題時,即使是當下臨時發揮講出的內容,也帶著一種頗為文學性的書面感;這種感覺也常常會出現在許文姍的回答中。這在采訪的最后問題中展現得尤其明顯。問及許文姍究竟為何喜歡表演、被表演所吸引,她思考了片刻,慢慢道出了答案:

    “我被表演吸引,因為這是我與自己、他人和世界感覺連接最緊密的時刻。我生活在紐約,人們都非常忙碌、緊張兮兮,這讓我們常常與自己和他人產生隔閡,讓我們缺乏同理心。”

    陳沖 & 許文姍:感受的自由

    陳沖 & 許文姍

    “對我而言,表演也是一個可以逃避現實的、給我安全感的避風港。在最近的學期里,有時我覺得自己很難正常生活,更不用說專注于學業,我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我的表演課程和我參演的戲劇,它們成為了希望樂趣和連接的源泉。即使我幾乎沒有做任何事情的欲望,我仍然會有沖動去拿起劇本復習臺詞。我可以深入體驗我的角色,能夠哭泣、喊叫、歡笑,感受一系列的我在那段時間里無法感受到的人類情感。”

    “在學校里,我參與了契訶夫的現代改編劇《海鷗》,我飾演了在最后完全失去理智脫離現實的寧娜,我也在其他的戲劇中飾演過非常惡劣的反面角色。別人常常會覺得我非常甜美、禮貌,(我的外表)確實是這樣;但是和任何人一樣,我的內心也潛藏著憤怒、激情、絕望等黑暗的一面,表演讓我表達出內心的所有情感,這讓我覺得自由。”

    對于陳沖來說,她尊重女兒的職業選擇,卻不再像曾經要求女兒在學業上做出成績那樣要求她,比起期待她的成功,更多的是母親對女兒的擔心。陳沖曾提到,在《弟弟》劇組幫忙時,許文姍透過導演監視器看到陳沖在扮演另一個人的母親,那讓她覺得女兒真正“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更加本質的內在;而如今,隨著姍姍的成長,她的身份也不再僅僅是“陳沖的女兒”。陳沖最后淡淡地說道:

    “其實人所有的動力,自己對于生命的渴望,這個沒有人可以給她們。”

    出品人:沙小荔 / 監制:寧李Sherry / 攝影:左舒同 / 責編:正男、Gin / 造型:丁佳佳 / 采訪、文字:Kristin Zhang / 化妝:陳程 / 發型:周祥Jacky / 造型執行:Jeff / 美術:Aerin-Fang / 統籌:WOO / 制片:外星人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