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家鄉上海有條蘇州河，下意識地，她在舊金山置房也選了能看到窗外有水的宅子。那拍電影呢？陳沖說，就是“回到過去的河畔”。

“如果人生是河流，記憶就是熟悉的河畔，當生活太繁忙和瑣碎的時候，當它疲乏和疼痛的時候，我總是回到那里歇息，去回味、去反省、去記住。”她決定執導《英格力士》。“因為里頭劉愛學英語的感覺我強烈體驗過，還有少年時代眼里周邊的成年人，那感受我也記得。”

她對“英格力士/ Eng l ish”尤為敏感，采訪聊天，為了精準表達，她時不時會蹦出幾個英文單詞：“Melancholy（憂郁，愁思），那是一種特殊的傷感；Contemplation（沉思、凝視），這是另外一種思考。”

從演員到導演，轉變是艱辛的。“做演員你是長不大的孩子，做導演你就成了家長。”

相隔二十年，兩次執導拍片，上海女人陳沖分別選擇了西藏和新疆，都是“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對遠方帶來的刺激有所迷戀，完全陌生的土壤對我沒有功利性，我的銀行、我們家的菜場和游泳池都不在那里，那片土地對我來說是全新的，它的地貌、樓房，所有一切我都可以從純審美的角度去感受。此外，可能我對回不了家的人，有一種心疼。”

陳沖

在新疆拍片時，陳沖一直在聽電影《德州巴黎》的原聲帶。“我平時聽的更多是古典音樂，但當時我在尋找一首適合少數民族的歌，要有一種回憶碎片的感覺，我一路在拍一路在找。隨身就在聽那個《德州巴黎》的音樂，它里面有對失去的愛的一種憂傷和渴望。”

回憶如河，亦如潮涌。在新疆拍攝，失眠是常有的事，睡不著時，陳沖便琢磨拍攝內容。一些細節拿不準，她便掏出手機向作家金宇澄求助。“我很喜歡他寫的《繁花》，里頭有太多好角色，但我認為特別突破的是書里能讓你感覺到上海男人的一種性感。上海女人的嬌媚已經被寫俗了，但上海男人的性感沒人表達過，他這個寫得非常成功！”

提及性感，有人認為，在姜文執導的《太陽照常升起》中，陳沖塑造了一個有中國特色的性感女神：白大褂包裹下，“林大夫”飽滿的身材呼之欲出，每個細胞都流淌著不可名狀的心底訴求。“但在我們小時候的那個年代，對‘性感’這個詞很陌生。當時電影里頭，愛情是基本不存在的，有時候能看到一些老的蘇聯電影或者捷克斯洛伐克、羅馬尼亞的電影，里面偶爾有愛情的表達，就會讓我激動不已、浮想聯翩。”

少年時代的陳沖，不愛紅裝愛武裝。“軍裝有點小腰身，看上去精神。”昔年，“小花”是全民偶像，18 歲的她摘得“文革”后第一頂“百花”影后桂冠。八年后華麗轉身，她在貝托魯奇執導的《末代皇帝》中，揪下花瓣，塞進嘴中，嚼出一絲苦笑，“婉容”成了奧斯卡頒獎臺上首位華裔女星。

“我其實年輕時有陣子拍戲不是特別用功，臺詞記完也沒去多想，都靠本能。拍《末代皇帝》時，導演的魅力和現場的氣氛，會讓我把自己最好的表現拿出來。”

陳沖

去年冬天，貝托魯奇去世，陳沖把《末代皇帝》又看了一遍。“會想起他當年拍戲時的音容笑貌，那會兒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以后也會當導演，只是覺得那個氣氛跟我之前拍電影都不一樣。過去拍戲我都不太在現場待著，但拍攝《末代皇帝》時，我就在現場觀察他們工作，他們都是業界真正的大師，工作時的那個氣氛很吸引人，現在回想起來，這是一種耳濡目染。”

1987 年，《末代皇帝》斬獲9 項奧斯卡獎，陳沖在世界影壇大放異彩，成為美國電影學會首位華裔會員。“從國內百花獎最佳女主角，到美國餐館打工，從演沒有臺詞的小配角到奧斯卡獎臺，這些年來的酸甜苦辣能裝上好幾箱。”

此后歲月，陳沖的星途開滿了“花”：1994 年以《紅玫瑰與白玫瑰》斬下金馬獎；十年后一襲寶藍旗袍搖曳在《茉莉花開》中，盡顯海上交際花的遲暮哀怨；2007 年，她飾演的“玫瑰”在《意》中淋漓綻放，再度獲封金馬影后。

這些年來，無論是大銀幕還是小熒屏，老辣的陳沖，更是以配角身份搶走了眾多主角的光彩。“我覺得人們對老女人的想象力太受限制，太不好看太無趣了，我覺得還有很多突破點可以嘗試。”

李安看懂了陳沖身上某種潛藏的風情，邀她出演《色·戒》。他形容陳沖是“秤砣”，戲雖不多卻極有分量，麻將桌上的風云暗藏全靠她“壓陣”。

“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能演易太太這種角色，但經歷那么多風雨，你就能理解她的承受力，那種承受帶有侵略性。生活延續著它自己，用殘酷和友善催化你成熟，沉淀所有人生經歷，你就覺得自己是無敵的。”

面對歲月這只無情“摧花手”，陳沖可不和年齡較勁，她的眼里有沖勁，更有寬和的光。“今天這歲數，我覺得比從前更自信了。所有年輕時的不安全感，所有經歷的波折，到這年齡都是筆財富，每走一步，你會更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