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英紅

在惠英紅的世界里，非黑即白，沒有灰色地帶。換言之，要不就做到滿分和無可替代，要不就轉(zhuǎn)身離去，她不喜歡將就的姿態(tài)。

她的緊張往往緣自于此。今年的香港電影金像獎上，她憑《翠絲》再次獲得“最佳女配角”——她的第五座金像獎獎杯，而去年，她憑《幸運是我》和《血觀音》兩部作品先后拿下香港金像獎和臺灣金馬獎兩個影后。不到兩年的時間，三部作品，三個華語電影的最高獎項，她已經(jīng)創(chuàng)下一種紀(jì)錄也成為一種標(biāo)桿，可還是無法做到心靜如水。

得失心是在頒獎典禮那天早上突然冒出來的。起床后她照例煮咖啡，一抬頭，正好看到電視在播頒獎的預(yù)告。“會不會又是你？”她心里有個聲音在輕輕地問。“算了，應(yīng)該是給年輕人的機會。”又有一個聲音接著答。她不信每次機會都屬于自己，如果一起入圍的演員中有實力更勝一籌的，她心服口服，但這一次，她覺得自己真的不錯。“雖然得獎有些運氣的成分，但如果輸了，我會有點不甘心，覺得丟臉。其實多一個獎對我來說沒什么幫助，也沒什么影響，但人生要一直往前走、給自己點壓力，演員看的永遠是現(xiàn)在這一部戲的表現(xiàn)。”

每一個入圍者都很出色，后來她想，自己最終還是贏在了經(jīng)歷。“那個角色很‘寬’，也加載了我本身的經(jīng)歷在里面。”但角色哪里比得上她人生的“寬”，“如戲”二字都遠遠不足以概括，順流逆流一一趟過，她仍憑著一股沖勁向前。其中有自信，“什么都打不倒我”；其中也有害怕，“怕脫離了社會的節(jié)奏，思想落后”。她始終認(rèn)定，自己最好的那部作品至今還未出現(xiàn)，它一直都會在未知的前方，像一個預(yù)言，也像一盞航燈。

惠英紅

世上沒有真正的懷才不遇

直到今天，每次新片開工的第一天，無論看起來多么淡定，惠英紅心里仍會忐忑不安，甚至?xí)o張到流汗。“第一天會決定之后所有，第一場戲如果壞掉，后面再往下挪，這場戲的錯就會特別明顯。”有幾次她懊惱到“覺得很糗”，大部隊已經(jīng)收工，也不好意思要求重拍，她當(dāng)然有解救的辦法，“我可以用上上下下的戲去平衡，讓那場戲看起來是對的”，但這并非上策。“我是一個臉皮很薄的人，如果發(fā)揮得不好，多來幾次NG 就會很受影響。”《血觀音》在臺灣開拍時，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用國語說過臺詞，“是有一點卡”，NG 到第三四條的時候，她的脾氣就來了：“導(dǎo)演說不用（從頭），從這里重來（就好），我說要要要，一定要。”

她知道每個機會的來之不易。獲得2010 年的金像獎影后前的那幾年，她復(fù)出不久，還輾轉(zhuǎn)在電視劇中演N 號女配角。對，她曾是“香港最賣座的武打女星”，但在公眾心里那已經(jīng)是模糊的記憶；對，她曾是第一屆金像獎的影后，但那是1982 年，整整二十八年前。

那次頒獎前，惠英紅服了一點鎮(zhèn)定劑。“那真是生死攸關(guān)的一個獎項。”她對自己的演技有信心，但得獎是否只能是一種熱切而空泛的期待？許多朋友都想盡辦法幫她造勢，臨近頒獎前的一個月里，她總計做了100 多個訪問，最高峰的一天超過10 個，累且心焦，她一下瘦了近10 磅。“其實那時根本不敢想，但如果最后念出的不是我的名字，我才會真正放棄，大家都知道，如果拿到這個獎項，后面的路會好走很多。”之后，她以絕地反彈的姿態(tài)成為中國香港近十年來成績最出色的女演員。可她從來都不敢有半絲懈怠，收工回家，她常常累到“整個人散掉”，但在現(xiàn)場，一定繃緊每一根神經(jīng)。“任何情況下我都希望別人看到我松弛的樣子，但里面不能松，一松就容易變得隨便，人如果沒有要求，出來的東西就是隨便的。”

對自己喜歡的角色，她不會矜持。拿到《血觀音》的大綱后，她打心眼里喜歡，對這部戲志在必得。雖然和導(dǎo)演見面時就約在公司底層的咖啡廳，可她卻按照自己對角色的設(shè)想，完全以“棠夫人”的打扮和舉止出現(xiàn)在導(dǎo)演面前。“平時我不會這樣，但我知道我是他見的第六個演員，排在最后，而且他就快要離開香港，和我見面也不過是多出來幾個小時，順便塞滿時間。”

導(dǎo)演楊雅喆在見了惠英紅半小時后就拍了板，惠英紅慶幸自己沒有錯過機會。“他覺得我就是棠夫人，可當(dāng)天我完全沒有告訴導(dǎo)演我在‘演’，開機第一天，他才知道那天見面時不是真正的我。”拍攝時，導(dǎo)演把表演空間完全交由惠英紅掌控。“他說，我當(dāng)天的態(tài)度和狀態(tài)已經(jīng)決定了一切。機會有時候就在你眼前，只是你看到還是看不到。”

努力并不一定有結(jié)果，她也曾苦苦爭取卻無力改變現(xiàn)實。武打片最盛行的時候，她曾盡力爭取進入文藝片的陣營，卻一再失敗。“每天開工都在害怕，每天都在受傷，每天都在摔來摔去，一直摔了六年。以為差不多收工了，一聽導(dǎo)演說還要拍兩個小時，心里就開始發(fā)毛，再打過，還要拍？”她一直有危機感，擔(dān)心有一天自己會打不動，有一天武打片會不再風(fēng)行。“這些事情后來都發(fā)生了。我看得通，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許多機會就這樣過去。我也不能任性，我和公司簽了約，最初也是他們從街上撿回來的。”甚至有兩部文藝片都已經(jīng)開拍了一天，卻還是被當(dāng)時的老板叫停。“當(dāng)時不賣錢的電影都要靠和我的武打片打包出售，老板不愿意放棄我賣錢的部分，和導(dǎo)演說不能用我。”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惠英紅用幾十年的時間印證，她在任何一種電影類型都有出色的表演能力。“世界上沒有真正的懷才不遇，真的，機會就是留給最勤快的人。演員需要一個機會，不一定是擔(dān)任主角，也不一定是拿獎，而是別人都能看到他心里的那團火。”

惠英紅

我不會給你們看扁

去過人生的極高處和極低處，惠英紅更害怕停滯和不變，只想超越和打倒昨天的自己。

她切身體會過“人情冷暖”。早年間剛出道時，雖然是女二號，場工卻根本不張羅她的戲服，只是往一堆臭氣熏天、胡亂堆放的衣服鞋子堆指一指，讓她自己去找。那股惡臭深植在記憶深處，一提起，她還是忍不住擰起眉頭：“那時我對自己說，千萬不要給我紅，我紅了之后絕對不要這樣。”離開影視圈五年再回來，今非昔比，虎落平陽，她還是被人刁難，趕著妝發(fā)準(zhǔn)備出外景，化妝師卻自顧自吃飯聊天，把她晾在一邊。“在現(xiàn)場真的被打擊到，我流了一個鐘頭的眼淚，但心里有火：總有一天你會看到我是什么樣的演員。”

捧高踩低，又何止是娛樂圈。開美容院的那幾年，她每月收入過上百萬元，是這輩子最賺錢的時候，可就是有客人換完了衣服走到她面前，要求她親自給自己換鞋，她照樣微笑，面不改色地蹲下去。“他們知道你以前是個明星，故意這樣。后來我回來拍戲，也是因為賺再多，那樣的環(huán)境我還是不行。影視這個行業(yè)是我最有把握的，我不怕今天那么低，我知道自己的實力，只要給我一個機會。”

境況越難，她斗志越高：我不會給你們看扁。她慶幸自己是不服輸不認(rèn)命的性格，沒有被種種遭遇磨平棱角，但要爭那一口氣，實力比決心更有力。她知道標(biāo)準(zhǔn)也有底氣，剛復(fù)出的前兩年，有對手演員為了掩飾自己的糟糕，叫她“不要演成那樣”，甚至希望監(jiān)制來說服她一起妥協(xié)。她不能容忍為了一時的一團和氣而跌下及格線，何況當(dāng)時她已無須靠這份工作糊口。“我為什么要遷就？我又不是他們的長工，我比他們都有錢。”她從小就見過生活血淋淋赤裸裸的那一面，表演是被逼出來的求生本能。小時候在夜總會跳舞，她已經(jīng)學(xué)會用肢體語言和表情敘述故事。“我低頭去摘一朵臺上不存在的花，可我要演出那朵花有多香、我有多開心。”幼年在灣仔街頭賣香煙也是表演的訓(xùn)練。“要哄客人買你的東西，要求別人買東西給你吃，都是要從你心里出來的東西。”

李翰祥導(dǎo)演是真正教會她演戲的人。“他說我并沒有太多機會去表現(xiàn)，經(jīng)驗也不夠，所以要求我看完整體的劇本，整理好想法，然后坐下來和他一起討論。”李翰祥讓她明白，電影一個半小時里呈現(xiàn)的故事只是人物一生的中間點，表演要有理有據(jù)，把人物的整體生命放進去。那些“看不見”的部分，都是惠英紅表演的功課。“最好是用幾天的時間改變自己，不要有‘惠英紅’出現(xiàn)。只要喊‘開始’，你就已經(jīng)是那個人，會很自然地根據(jù)她的性格去產(chǎn)生任何東西。”雖非科班出身，她的表演卻更有生命力。“我不是已經(jīng)寫滿了字的紙，沒有固定的模式。”劉家良導(dǎo)演的幾部作品讓惠英紅大紅大紫，也教會了她最多的電影知識。每天拍攝結(jié)束后，劉家良都要求她去剪片。“他要我把所有NG 的鏡頭挑出來，所有鏡頭順掉。

他叫我學(xué)攝影、學(xué)配音、學(xué)場記，因為我應(yīng)該知道鏡頭怎么分。”那時的電影一個一個鏡頭拍，演員沒有劇本，每天拿到的只有一張紙，不知道前因后果。“即使先拍第78 場戲，我也知道跳過的77 場該怎么連，怎么跳我都不會錯。”

過去十年里，她出演過幾十部電影和電視劇，但觀眾從來看不到她的“底”。“一個社會里有幾十億口人，有心去找，我就有能力去面對每個角色，賦予她新的東西。”最近她主演的電視劇《心冤》和《鐵探》先后上映，雖然兩個角色都是高級警督，卻各自性格鮮明，毫無重疊。“這也顯示了我的功力。我喜歡聽別人真心的贊美，但不會因此而驕傲。假的奉承聽起來雖然舒服，但不能相信，樂一樂就OK。”

惠英紅

能接受和欣賞老去，就是你最大的武器

“我老了，電影圈不再需要我了。”惠英紅也有過這樣的擔(dān)憂，“我不知道是抑郁癥讓我有了這種想法，還是因為這種想法導(dǎo)致了這種病。”決定重新出發(fā)的時候，她已經(jīng)來不及害怕。“那時我已經(jīng)浪費了五年的時間，沒有時間和空間去面對‘30 多歲就是爛渣渣’之類的問題，我當(dāng)時考慮的是以我現(xiàn)在這樣的狀態(tài)，花多少時間可以慢慢走到我想要的地步。”

放眼整個華語影視圈，在惠英紅這樣的年紀(jì)，還能接到一個個主角的劇本、一部部作品獲獎，幾乎是個奇跡。“我始終相信，有些事情你去做、去創(chuàng)造，總是會有結(jié)果的，拿不到100 分，至少也能爭取到50 分。如果你自己已經(jīng)完全放棄，就會慢慢失去一種氣場，好的機會也絕對不會落到你身上，因為你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自信。我惠英紅不會讓它發(fā)生。”

誰都躲不過低潮期，都以為當(dāng)時當(dāng)刻孤身承擔(dān)著獨一份的壓力和絕望，不知何時能走到隧道盡頭。親身掙扎過，惠英紅知道如何看到光：“你可以騙到任何人，但你騙不到自己，你最清楚自己的想法，也最明白自己的能力，只是你愿不愿意把它拿出來。”她給后輩一句忠告：無論何時，都不要丟掉善良的心地。

“我以前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幫別人的時候也沒有任何目的，所以我掉下去的時候，所有那些被我?guī)椭^的人都愿意幫我。”

惠英紅

這些年來，她一直在身體力行扶持新人。《翠絲》的片方和她談完角色后，為難地說沒什么錢。“我說包個紅包就行。很多新導(dǎo)演的制作都沒什么資金，全部用新人會虧到很慘，如果我們能夠參與，對他們至少是一種保證。”一年支持一兩部新電影，她覺得最壞的結(jié)果不過是沒賺到錢。“但我可以在其他的地方賺，對不對？兩部電影可能就會出現(xiàn)兩個人才，不說獎項，可能也會為我?guī)硪恍┖玫男蜗蟆：芏啻笃粫涯惴旁谒囆g(shù)家的位置上，有時也想挑一些這樣的劇本去滿足自己。”

她給自己在《幸運是我》的表現(xiàn)打101 分，可始終有些遺憾，如果當(dāng)初可以再增加一些投資，一切都會更好。“能做到現(xiàn)在這樣的效果已經(jīng)很不容易。公司本來也不指望它能盈利，現(xiàn)在也常常用這部電影為老人院籌款，虧掉的幾百萬元，相比之下就無所謂。我們的初衷就是希望能幫助阿茲海默病的病人，電影上映和得獎后，許多機構(gòu)都投放了資源，這是讓我感到驕傲的結(jié)果。”

娛樂圈的變化比更大范圍的社會更為敏感和激烈，她不怕時代的后浪翻涌奔騰。“我常常提醒自己，不要站著，不然別人往前走就等于你在退步。你要打開眼界，看到正在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背后的意義。”能夠變老，她覺得是一種幸運。“松弛的皮膚是我的人生經(jīng)驗，是我最好的寶藏，是我人生的美麗。能接受和欣賞老去，就是你最大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