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友柏
蔣友柏承認自己變了。
如果這次采訪發生在十年前,他會在籌備時要助理回答一系列問題:接受采訪的商業目的是什么?要拿到什么結果?為了這個結果,我應該以什么樣的形象和表現示人?采訪者是什么背景?寫過誰?可以幫我拿到這樣的結果嗎?
那時在鏡頭前,他會微微低頭向上看,一個下意識的警覺姿態,在那個階段,勝算對他至關重要。
而在當下,這一切都已無需發生。聊天開始得自然而隨意,我們在早晨簡單互相問候,和之前每天一樣,他當時正在畫畫。正式對話在傍晚,一天里比較放松的時間,他一邊照顧自己養的三只法斗,并為它們發出的叫聲表示抱歉。
“以前我都在想如何做出對我有利益的事,現在我都在想,如何做出對我有意義的事。”蔣友柏最后的總結,定義了他的變化。
蔣友柏
萬物有靈,獸觀人心
在蔣友柏看來,相比于設計,藝術最吸引人的是兩個特點:自私、誠實。它比文字更無法矯飾,又在無聲中直抵人心。
2018年10月,蔣友柏帶著52幅畫作,在杭州開啟首次個人展覽,這也宣告他正式開始自己的藝術從業生涯。
僅僅用了五年,到2023年,他就迎來轉折性的爆發,以豹變、萬物有靈、花落一瞬等為題眼,不斷推出新作,先后在東京、首爾、新加坡、印度辦展。蔣友柏的作品有鮮明的個人辨識度,以動物為主角,以中式山水為底蘊,以油漆、丙烯等非傳統畫材和滴淋、潑灑、涂刷等手法為語言,又以英文題句點睛。抽象與具象、線條與暈染、形與氣、英文與中文、東方與西方、氣勢與柔情、二維與立體……
如果你去看過兩個以上蔣友柏的個展,就會發現他的創作極其自由,一直在以令人震驚的進度創新,似乎沒有什么邊界能框住他,難以定義。而比自由更難做到的是,持續的變化中,他又始終不失個性,面目清晰。
蔣友柏并不喜歡解構自己的作品,如果一定要總結出創作中一以貫之的內核,他的答案是,一種玄妙的東方氣韻。
萬變不離其宗,蔣友柏對東方哲學的浸淫和思考是不變的靈魂,而這又與他獨一無二的人生歷程深度綁定,草蛇灰線皆在筆觸細節處有所呼應,篤定地替他回答“我是誰”的詰問——正因如此,藝術對蔣友柏來說,從來不是一個突兀的選擇。
他的藝術感知力啟蒙于童年時代。12歲以前,蔣友柏在家里見過各式各樣的古董與真跡,奠定了他對東方美學的理解。父親喜歡收集青銅器,那上面可觸摸的凝結千年歷史的刻紋,是他對“視覺符號”最早的印象。
仍是在這個階段,蔣友柏有機會親眼見到張大千、林順雄這樣的大家創作時的樣子。
如果不是林順雄告訴他描繪眼睛的重要性,他或許不會把動物的擬人神情設為不變的母題。如果不是見過張大千在案幾上“潑來潑去”、“瘋瘋癲癲”的樣子,他不會把自在和誠實視作最高追求。
藝術總是召喚他。蔣友柏中學時就參加過相關的社團,大學一度想報藝術專業,但父親覺得不賺錢,他依言改學金融,也的確在19歲就賺到100多萬美金,可又很快花光了。陰差陽錯,最終還是靠開設計公司養活自己,直到他真正覺得自己可以專職從事藝術的時候,積攢的畫稿堆起來已經可以夠到天花板。
別人畫動物,總是呈現獸性。而蔣友柏筆下的動物,卻是喻人。他的作品,總是充滿凝視的張力,他以動物承載對萬物有靈的觀察和理解,觀者又在動物無法偽裝的眼神中,照見了自己。
蔣友柏
當藝術作為方法
“我是誰?”
“我能做什么?”
對常人來說,這兩個問題可以是遙遠的哲學追問,不去深究也沒關系。但對蔣友柏來說,這是他從出生起就面臨的必答題——外界如影隨形的審視,總是急于給他落下一個定性的標簽;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也強迫他要內省,否則很容易迷失自己——無論如何,你不可以是Nobody。
即使曾經迫切想與所謂家族光環切割,20多歲回臺灣后,他選擇從事在當時“上不得臺面”的設計業,固然是商業和藝術的結合,能發揮他的所長,更重要的是,它距離父輩的資源最遠。
過去很多年里,蔣友柏在媒體上常有一些奪人眼球的封號或宣言,時而是跌落的貴族,時而是完美的王子,時而對外高喊“我就是個商人”,立志要成為自己的“蔣一代”,有對抗,有妥協,唯獨少一點自在。
證明自己并不容易,設計公司幾度瀕臨倒閉,最狼狽的時候公司只剩800塊臺幣,甚至要跪下求人給生意,形容那樣的生活“像活在地獄”。高光的得意當然也不少,最高記錄是一年有三、四百個案子,單個項目可以幫客戶賺到上億。
什么都見過經歷過了,來到40歲,又有一段時間的狀態是無聊,沒有太多欲望,用他自己的話說,生活簡單,“但是也會有點平”。
變化是何時發生的,難以追溯一個明確的時刻,但關于它因何發生、如何發生,答案卻很清晰。
現在的蔣友柏48歲出頭,當然稱不上“老”,在尋常人的語境里,最多是中年、是成熟,可他不一樣。他有一個“早知道理論”:如果早知道某一個結果會在未來發生,那么我現在做什么,才能實現它,亦或是避免它?
這個思維方式,源于經歷了父親在49歲早逝。那時他只有20歲,在普通人初入社會的年紀,作為顯赫家族的第四代,他從臺灣到加拿大,又到紐約,再回臺灣,已經體會過不止一次人生從至高處歸零的滋味,經歷了別人一生都不見得會有的起伏,后來就常常會假想:“如果我一年后會生病,那我現在應該做什么去避開這個命運?”49歲成為他預設中的一個終點。
蔣友柏
第一次聽他講起這個理論的人,幾乎都會下意識發問:這么思考,會不會太悲觀?但蔣友柏并不這么認為,他把它當成一種闖關游戲:你看到魔王boss在那里,想辦法去克服,如果最后真的做到了,“這不是很驚喜嗎?”他形容自己是武將性格,不怕看到壞結果,永遠正面迎戰。
而最近這十年,以藝術為職業,或者說,以藝術創作為生活方式,是他用“早知道理論”為自己做出的又一個選擇——
早知道邁過49歲這道坎之后,想要誠實的、自在的、不讓自己疲倦的生活,早知道設計作為服務行業支撐不了這樣的生活,那么,現在要把時間花在哪里?
答案已經顯而易見了。
做藝術是個結果。起碼證明他此前積累了足夠的經濟能力、人生閱歷:“藝術是一件風險很大、需要很多投資的事情。當我的底氣不夠硬、不夠厚的時候,我應該沒辦法做藝術,你怎么把你的作品運去國外?不可能的事情啊!”
做藝術也是一個原因。它倒逼蔣友柏放下所有標簽與執念,打碎外殼,去檢視自我,梳理自己與當下、與外部周遭的關系:“幾年的創作下來,心態經歷了質疑、推翻、刻意、解放、接受、自信,然后到自在。這些心境都誠實的反映在作品上。”
“那也OK”、“其實都還好啦”……當他特別篤定自己要通過作品說什么,他的語言變得如此柔和。
而如今,終于在藝術展的語境里,“蔣”不再首先代表那個家族,而可以是“講”出來的,也是臺灣口音“這樣”的縮寫,是一種本能的表達,是把自己的經歷和盤托出,卻又不用多說一個字的蔣友柏的自白。
蔣友柏
寧愿做探索世界的王子
國際知名設計師、策展人吳濱,與蔣友柏既是摯友,也是合作伙伴。在他看來,蔣友柏在藝術上的突飛猛進,得益于他敏感細膩的心性,和毫無保留挖掘自我的勇氣。比起家世,這是最無可替代的成為藝術家的天賦所在。
蔣友柏總是說自己叛逆。當下他的形象,也符合大眾對藝術家的刻板印象:光頭、花臂、強壯的肌肉,穿著簡單地站在四米見方的畫布前,看起來固執而自我,用漆和水創作一幅自畫像,靈感迸發時,任由兩種“不是朋友也不是敵人”的材料碰撞撕扯,又融合交匯,然后在“不知道會發生什么”的隨機性中,等待時間給出的驚喜。
他的藝術創作歷程,充滿叛逆的決定:藝術界對設計有鄙視鏈,他偏要用油漆和工人的工具創作;哪怕最初畫水墨,他也要畫國畫不常取材的動物,幾年后畫到根本不存在的靈物……
而矛盾又合理的是,蔣友柏的叛逆,又依靠著極度自律和理性來支撐。自工作以來,他就一直執著于一種規律可控的生活:早上五點起床,八點前解決所有雜事,到公司開始創作,一直持續到下午四點左右,除了吃飯、開設計會議的時間,每天至少保證畫畫4-6小時,然后回家遛狗散步、吃晚飯、和家人相處,第二天再繼續。
他信奉一萬小時理論,腦子里有一套清晰的參考數字。“就說最貴在世藝術家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他 29 歲辦首次個展,現在 87歲,已經舉辦超過 200 場展覽。假設每場展覽30 幅作品,那么他需要創作至少6000幅畫作,這意味著在近60年的藝術生涯中,他平均每年要完成約100幅作品,才有辦法有這么多展覽……”他說。
以前做設計的時候,他要求自己比deadline提前一周出活。如今開個展,看似沒有甲方,但他仍然注重合作方的體驗,要求自己提前兩個月準備好所有作品,甚至要留出余量。
從七年前的第一個商業展算起,他堅持一幅畫只能出現一次。如果相同作品重復展出,他會認為那是自己失去創造力的表現:“如果重復展出舊作,那我就不應該再做下去了。”
靈感是創作中最虛無縹緲、難以捕捉的東西,很多藝術家為了追逐它,都過著晝夜顛倒的混亂生活。可是對蔣友柏來說,靈感不能是等來的。吳濱就表示佩服蔣友柏的表達欲,他記得有一次一起去日本,飛行三小時,一落地,蔣友柏就發給他一篇文章,是利用碎片時間寫下的,梳理了最近生活中的各種細碎感受,“他不舍得讓自己從日常中汲取到的任何一點養分流走。”
“我們生來本就不同。有些人生來就是王。但我寧愿做一個探索世界的王子,再來決定我是否要當王。”這是他在2022年創作的“景觀動物”系列中一幅作品的題詞,畫面上,黑色的豹子在匍匐探索中前行,而這句話,也被許多觀者認為是詮釋蔣友柏最為貼切的注腳。
這幾年,蔣友柏并不熱衷經營自己的社交網絡,卻很投入地在生活。他離婚了,社交圈小而緊密。他愛健身,也帶動身邊人健身;他愛做飯,愿意花上半個月,研究一道牛肉的做法,被美食家朋友形容為“廚房藝術家”,他每天和心愛的小狗相處,最近又添了一只……在這些瑣碎卻踏實的探索中,他成為了自己表達世界里堅定的“王”。
蔣友柏
凝視與一種回應
蔣友柏是一個對自己的作品不太有占有欲的創作者。他覺得自己和作品的連接,在創作過程中就已經完成了,一旦掛出去,它們就屬于觀賞者。
他不愛聽贊美,也無所謂作品有沒有人懂,但仍然迷戀去現場與受眾見面。
不管網絡媒介如何發達,都無法取代線下的魅力,他作品的筆觸和肌理,在不同天氣呈現出的不同光澤,不是圖片和視頻所能承載的。
值得強調的是,和人見面很重要。他說:“我很討厭不見面,我沒有看到(具體的)人,都會覺得無法相信。”
藏家們從一幅畫中看到什么,答案總是出乎他的預料。他的最小藏家,是一個只有十個月大的孩子,孩子父親說,這幅畫讓他想到兒子哭鬧的場面。另一位藏家看中的作品,畫面上四只小熊貓,買下這幅畫時他只有兩個孩子,最近家里又添丁,他對蔣友柏說:你的畫就是在告訴我,我的家庭還在逐步完整。
“這樣也行!”蔣友柏覺得挺有趣,原來看畫的人不僅是在共情他畫畫時的心情,更是在畫中看見自己。這種奇妙的共感,會讓創作者覺得幸福,他樂意和他們閑聊。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如果觀眾完全無視作品,只是沖著他的名氣來要一張合影,他會態度堅決地表達自己的不爽。
無論蔣友柏本人還是身邊的朋友們,都有一個共識:現在的他,狀態是前所未有的好。設計師吳濱每次和他見面,感覺都有新話題,大到東方美學、AI對藝術的影響,小到討論一只勺子的設計語言。藝術家的使命是記錄和回應當下,疫情中的時間和空間都在壓縮,蔣友柏在雕塑作品時找到“真空”作為概念。受日本櫻花季啟發,他又把“落花一瞬”畫成了系列。吳濱稱贊他的創造力:“我特別高興看到他會不斷地發生變化,他越來越進入角色,作品也就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還有半年,蔣友柏就要迎來他預設中的49歲了。在自己創造的名為“早知道”的游戲里打怪,他獲得了一些意外獎勵,如果用東方哲學來講,可能叫“冥冥之中”——2023年,他的第一次海外展覽落地日本,那意味著他被更廣闊的市場承認,開幕時間1月13日,剛好是爺爺過世的日子;同一年,他在上海舉辦名為“天堂的眼淚”主題展,獻給父親,以24小時作為線索,結果在開展那天剛好是秋分節氣,晝夜等長。
就在最近,在他專心嘗試藝術整整10年的時候,他終于想明白了,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我想挑戰國畫里面的當代青綠,要跟剝漆做結合。”也是在今年,他即將迎來自己的第一場藝術展。相比于商業展,這是一次對他創作生涯更深度的挖掘,和更系統的梳理,“肯定是一個里程碑”,他說。
而這些年份數字上的巧合,像是生命中的彩蛋,也是奇跡。
現在就已經有朋友在為蔣友柏策劃50歲生日了。那一天,意味著他邁過了父輩的命運寫就的那個終點,從此之后的每一天,“都是我賺到的。”
然后呢?
好像終于不必“早知道”了,他已經找到想要持續做下去的事,只要接著畫就好——每天專注六小時,然后等待畫布變干,等待名為藝術的魔法發生,就像他過去十年的每一天那樣。
策劃、監制:于蕾 / 攝影:王志伯 / 助理:葉治欣(王志伯影像視務所) / 采訪、文:閆坤沐